中华书局出版过一套丛书,叫“跟大师学语文”,先后出版了夏丏尊、叶圣陶、朱自清等大家有关语文(国文)教育的著作,我觉得这里面实在可以再增加一位同为博学鸿儒,又为语文教育大家的学者——无锡钱基博子泉先生。
长期以来,钱基博被遗忘于学术史研究的视野之外,一般人只知道有钱锺书,却不知道他还有一位著作等身的父亲。近年来,随着钱基博著作陆续出版,尤其是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正在系统整理分辑出版《钱基博集》,使一个“诂经谭史、学贯四部、著作等身、成就非凡”的国学大师形象渐渐展现在我们面前。在钱基博蔚为大观的国学著作之外,老先生有关国文教育的文献却容易被我们忽略。
《钱基博集·国文教学丛编》的编者傅宏星先生梳理了先生一生作为语文教育大家所作出的成就:
钱先生自民国二年(1913)投身教育,从小学、中学一直教到大学,前后担任国文教师竟有四十年之久,教学相长,著述丰硕。他不仅编撰了一部中学文法专著(《中国文法说例》),数部中国文学史专著(例如《文最》、《斯文统宗》等),一部国文教学研究专著(《国文研究法》),以及七部涵盖所有学校教育阶段的国文读本教材(即《文言高等小学国文教材》、《新师范讲习国文用书》、《语体文范》、《酬世文范》、《模范文选》、《韩愈文读》和《国师文范》);而且,还发表相关论文三十余篇,深入探讨了国文教学过程中必须解决的诸多问题,如纲要、学程、读本、会考和作文等。文字总量超过了百万言,他无疑是一位真正影响中国二十世纪的语文教育大家。(傅宏星《钱基博集·国文教学丛编·校订后记》)
钱基博以上有关语文教育的著作、论文、教材等皆为新近整理出版或有待继续整理出版的,所以对他的语文教育思想的系统研究肯定是谈不上的。就目前的研究现状而言,“缺漏正多,空白不少,而且主要谈的还是他的作文教学方面,鲜有论及钱基博先生国文教育理念与其教学纲要、学程、读本、测验之间的相互关系。”(《钱基博集·国文教学丛编》“校订后记”)
《钱基博集》第三辑出版之《国文教学丛编》,收录了钱基博所撰关于如何讲授国文课程方面的论文三十篇,以及两部国文读本教材(《文言高等小学国文教材》和《新师范讲习国文用书》),计约四十万字,为先生国文教育著述总字数一小半,已能大致窥探其国文教育思想之一斑。
两部国文读本教材都是钱基博在江苏省立第三师范学校(无锡)时所编,学段上相互衔接,内容上由浅入深,具有一定的连贯性和代表性。1917年暑假后,钱先生由吴江丽则女子中学转任省立第三师范学校国文教员兼读经,后兼任学校教务主任,一直工作至1923年暑假。当时三师的学制是预科一年,本科四年。此间,先生教授国文认真,尤重国学教育,国文课专设“读经”一科,使三师的国文教育一度引外人关注。另外,钱基博在校期间“于三师国文课的课程建设以及对学生学、行诸方面的课外指导也投入了相当的精力”(傅宏星《钱基博年谱》,第41页,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在三师期间,他先后编写的教材讲义,计有“国文类”八部,“读经类”四部,“杂学类”二部。《文言高等小学国文教材》和《新师范讲习国文用书》即为“国文类”其中两部。《文言高等小学国文教材》“是为即将毕业的本科四年级学生作示范所用”,(《钱基博年谱》,第43页)为油印本,是内部使用的教材范本,应该没有正式出版。《新师范讲习国文用书》虽于省立三师时所编用,但至1924年才由中华书局正式印行,此时先生已在上海圣约翰大学任教。1929年3月8日,该书还通过国民政府教育部审定,成了一部比较正规的国文教科书。此书“与小学国语课程衔接”(《编辑大意》),颇近今日中学语文教材。两部教材虽然在学段上有差异,但在中小学国文教材编写上有些指导思想和原则还是一致的,值得今天的语文教材编写者参考。
两部教材都谨遵“课程纲要”来编写。《文言高等小学国文教材》依据的是《高等小学校令施行细则》和《国民学校令施行细则》。钱先生详细解读了两个《细则》中有关国文科“要旨”的文字,即:“国文要旨,在使儿童学习普通语言文字,养成发表思想之能力;兼以启发其知德。”(《国民学校令施行细则》第四条第一项)他将这句话分为国文教材编写的“主目的”(分号前)和“副目的”(分号后),并给以严格区分。《新师范讲习国文用书》“依照江苏三年师范讲习所学程起草委员会所定《国文教学纲要》编辑,与小学国语课程衔接”(《编辑大意》)。钱基博的这个教材编写原则和今天的语文教材编写要求是一致的。如今的语文教材已多样化,不再是人民教育出版社一家独大,但是教材都是在教育部颁布的《语文课程标准》要求下编写的,这是个必需的前提。
注重选文语言的“语文味”。两部教材的选文量相对今天该学段教材来说都很大,程度上也较深。作为一位学问淹贯四部的学者,一个独立的教材编写者,钱基博并没有完全从其个人的高度来选文,而是站在学生的角度,坚持选文的语文特点,强调汉语言的纯正,即常言之“语文味”。在《文言高等小学国文教材》“说明”中,他说:“所谓语言文字者,须普通而非深奥,须使儿童易于学习;而不可戛戛独造,高不可阶。”“所谓普通语言文字者,可浅易而不粗率;清写白描,不用一些词藻,如白香山诗之老妪都解,此之谓普通;而非粗鄙不美,俚词鄙语,与奇字奥闻同为大戒。”《新师范讲习国文用书》:“本书所列各文,不论语体、文言,务以辞意明爽,能涵养文学兴趣者为主。凡古拙之文言,欧化之语体,涩舌聱牙,不易成诵者,概不列入。”“本书所选白话诗,如胡适、唐寅、归庄之作,皆音节爽亮,至古诗则选其清写白描,自然有致者。”“若曰国文,顾名思义,似以取中国固有之小说、剧本,而择其说白干脆,情文相生者为宜。”(《编辑大意》)所以胡适的《鸽子》、《人力车夫》,他也会选入教材,即使对“胡适之流”有保留看法。他并不反对语体白话文进入教材,把握好一个“度”即可:“然则小学读本之语体文,总以简洁可诵为度。”他本人显然更侧重文言选文,对一些粗制滥造的文言选文,他提出了批评:“近来坊刻小学国文读本,文言者或失之高深;纵使章法之绵密,字句之优美,可为读者之模范;然以其高深,即以其不‘平易切用’,断断非儿童之‘可为模范’。”
钱基博深谙教材编写之道,在坚持一些基本的大前提下,通过教材也很能看出他个人的一些可贵探索。比如在选文过程中,他有意识地灌输了一些有启蒙思想的选文。《文言高等小学国文教材》五十篇选文,“抑尤有二大精神贯串全书,洋溢于字里行间者”,即“自觉精神”和“平民精神”。所谓“自觉精神”,即以中西医学作比较,“促起中国之艺术自觉”;以中西艺术比较,“促起中国之艺术自觉”;以现代大哲学家学说,与孔子比较,“促起中国人之理性自觉”。“平民精神”指的是选文涉及的人事物,都是平民生活,家常琐细,都能“于极寻常之中,形其伟大”。钱基博将这五十篇选文分为十二大类,其中“有促起尽力公益之热心者”三篇,“有涉及公民常识,促发地方自治之兴味者”两篇,“有灌输儿童以国际常识者”四篇,都是比较明显的有启蒙色彩的文章。现在的语文教材,一定程度上承担着意识形态教育的任务,选文恰恰缺少“自觉精神”和“平民精神”,宣扬的是主旋律,意识形态教育与党化教育色彩非常明显,常识教育基本缺失,并不能培养真正具备审美能力与独立思考的人。其实,知识界和语文界有识者早已提出:“语文课应当担负起思想启蒙的任务。”(如吴非《不跪着教书》,第43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小学阶段尤不可忽视。傅国涌先生说,以前只关注高等教育,忽视了中小学教育,后来才发现,这两者之间的位置其实应该互换过来。他特别看重小学教科书的巨大教化作用,认为“在底线的意义上,我们的国民是由小学教科书塑造的。小学教科书担负的责任,比任何一个阶段的教科书都要重大。如果你在小学阶段读的教科书是高品质的,代表一种文明的最好的常识教育,那么你即使不读中学,不读大学,也能够成为一个完整意义上的健全的人。”(《小学语文课本,一个民族的文明底线》,在《救救孩子:小学语文教材批判》座谈会上的发言)李慎之先生晚年撰文,希望来生能像过去那样做一位普通的中学教师,给学生娃娃讲授公民课,再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培养起国民对自己的权利和义务的自觉意识。以传统文化研究见长的钱基博,在上世纪1920年前后,能有如此宽阔的视野,在小学教材中就有这种追求,实在可敬可佩。
《钱基博集·国文教学丛编》一书将老先生有关教材编写、课程设置、作文教学等文章与示范教材收于一集,理论与实践相互印证,非常具有研究价值。——也许,首先应该请从事语文教育的人士“向钱基博学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