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一之的创业经历和管理思想

    我与陈一之是半辈子的知交，从初中在中国台湾的台湾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实验班做同学开始，相识至今, 已经超过半个世纪。近日，他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他将出版一部个人传记，名字很响亮——《我在美国硅谷做CEO》，并请我写序。我以惶恐的心情接下这份作业，并在收到本书的第一时间就开始细细阅读。

    读着读着，少年时的情景不禁浮上心头, 往事历历在目。我们就读的台湾师范大学附属中学是一所十分有名气的中学，能够考进去的都是十分优秀的学生。入校以后，学校再按智力测验的成绩分班，测试成绩较高的学生被分到实验班。由于实验班实行“四二制”,即初中四年高中两年, 所以不必参加高中联考（也就是大陆的中考），初中毕业之后可以直升高中。十二三岁的男孩正处于活泼好动的年龄阶段，再加上没有升学压力，自习和课余时间比普通班的学生要多出许多。我记得当时的实验班有很多同学都很调皮，但是陈一之却显得成熟稳重,属于班上的模范生。

    陈一之在书中提到，他从初中开始就对无线电产生兴趣，并开始自己摸索。看到这一段叙述，我想起了那时我们在课余时间都忙着打球、看小说，他却专注在两件事情上：第一，钻研无线电；第二，练习英语口语。

    当时在台湾晶体管属于管制器材，市面上不容易找到。陈一之常常要跑到卖二手电器的旧货摊上去“寻宝”，一去就是大半天，跑得满头大汗，却往往沾着一身废旧电器的霉味空手而归。

    练习英语口语在当时的环境下也是十分困难的。除了课本，我们基本上没有什么课外的辅导教材，更别说练习口语的器材了，唯一的渠道就是美军的英语电台。当同龄的孩子还在为应付考试而学习时，陈一之却已经沉醉于收听广播、练习英语口语之中, 没有任何人要求他这么做,他这么做也不是为了应付任何考试。

    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一件事情印象十分深刻。那是在服兵役受训期间。某天，部队对我们进行了一项高难度的体能训练。水池上面有一条横杠，每位新兵都要背负重物，用双手攀过这条横杠，如果其臂力不济，失手跌下，那就是一个落汤鸡的下场。我记得当时失手的人不少, 不过即便失败，班长也不会责难，所以大部分人也就这样应付过去了。但是陈一之在失败之后却没有选择逃避。他不断地尝试，直到成功地从水池的一端攀到另一端。这不单单是一种坚持。首先他的体型较胖，这种训练对他而言本身难度就很大。其次，每一次失手掉入水中，都是在全体官兵面前作现场表演。陈一之不但敢于挑战自己的弱点，还能勇于面对质疑甚至嘲讽的目光，并用行动证明，即便这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他也绝不马虎对待，一定坚持完成, 这一点令我非常折服。

    从上面描述的几件事, 可以刻画出陈一之几个突出的性格特征。第一，他是一个深谋远虑、非常有规划的人。20世纪70年代，赴美留学是许多中国台湾青年学子的理想。但是在念大学之前，大部分人绝对不会想得这么长远。而陈一之在初中时就在用心练习英语口语，想必那时的他已经在为有朝一日赴美学习高新科技做准备了。第二，陈一之从来都是言必信、行必果, 他的执行能力非常强。在我的印象中，凡是他想做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第三，他绝不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因为他有清晰的人生规划，所以对于与自己目标、个性不符的事情，他会壮士断腕，毫不留恋。那时大部分留学生的目标是取得博士学位，陈一之虽多次有取得博士学位的机会，但是当与他规划的目标冲突时，他会毅然决然地选择舍弃。在关键点上, 陈一之做出了和比尔·盖茨史蒂夫·乔布斯同样果断而明智的抉择。我认为这些性格特征正是他日后能成大事、做领导的原因所在。

    对于青年学子来讲，陈一之树立了一个榜样。在华人世界，升学考试是每位学生 , 甚至于学生全家的大事。但是通过陈一之的经历，我想读者可以看到，对前途的积极规划、为实现目标的严格律己，比考取名牌大学更为重要。而规划的首要条件是知道自己的兴趣和能力所在, 也就是说，要有自知之明。陈一之在学业之外, 全心投入到对无线电的探索之中。没有老师和家长的压力，他对无线电的兴趣纯属自发。如果一个孩子人生目标单一, 除了升学考试，没有发自内心的爱好和兴趣，那么成年后往往会陷入缺乏独立性与创造性的穷途之中。那些听话的孩子长大后也许会成为十分优秀的人才，但是鲜少能成为叱咤风云的开拓者。因为一个人习惯了按照他人的要求、跟随他人的脚步行事，终会失去独立思考的能力, 遑论独立规划事业和人生。如果一个人不懂得取舍之道，那么只能人云亦云, 随波逐流。

    综观全书，陈一之在管理、技术、创新、融资、财务、市场、销售等每个创业相关的环节都为读者提供了许多可贵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本书是一本实用的案例分析手册。我认为，陈一之这部二十万余字的自传有两方面内容最值得关注，其一是总结管理思想, 其二是将美国硅谷的技术和管理与中国本土公司实现了融合。

    首先，陈一之的管理思想值得深究。在本书中，他说自己综合了通用电气公司的权威式管理模式与泰克公司的参与式管理模式，撷取两者各自的长处发展出一套新的管理模式。这种管理模式行之有效，使RAE成长为一家年销售额达上亿美元的公司。

    其实，这两个从西方舶来的管理模式分别对应着中国古代法家和儒家的统治思想。管理一家公司也可看作是管理一个独立“王国”。在治国理念上, 儒家思想强调“礼”，主张“德治”与“仁政”，以“仁义”作为管理基础，故而孟子见梁惠王有“王何必曰利？亦有仁义而已矣”一说。而法家思想则突出“奖惩分明, 以法治国”， 是以“功利”作为管理基础, 强调绝对的权威与服从，“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史记·太史公自序》）。法家的代表人物商鞅在秦孝公的支持下实行变法，使秦国迅速富强, 奠定了日后秦始皇统一全中国的基础。参与式管理模式的人情味较浓，尊重员工，与儒家思想的突出教化、以德服人相应和；权威式管理模式冷酷无情，一切都按照规则、制度行事，与法家思想通过严刑峻法来治理国家相应和。

    西汉以后的古代统治者从实践中认清了儒学的优势与弊端,因而取法家之所长补儒家之所短, 最终形成儒法合流的统治思想。陈一之的管理方法正是采用了儒主法辅的思想。他在决策之前首先听取各方意见，建立了和睦、健康的企业文化。但是情况危急之时，或是员工出于自身利益拒绝变革之时，他也会适时动用领导的威权迅速做出决定，强力推行。在这样的管理之下，公司整饬有序，行动果断，却又充满了温馨平和的人情味。

    恩威并用，刚柔并济，融合了儒法两家思想的管理模式，犹如一把铜锡配比完美的宝剑。在铸铁技术尚未发展的春秋时期，中国古代工匠选用不同的铜锡配比以铸剑。1965年在湖北省江陵县望山一号楚墓出土的越王勾践剑，代表青铜剑铸造技术的最高峰。该剑的剑脊和两刃的铜锡配比有很大差异：剑脊部分铜的含量较高，使得剑身柔软不易折断；而两刃的含铜量比剑脊要低，锡的含量较高，使得剑刃刚硬而锋利。陈一之融合了权威式管理模式和参与式管理模式, 铸造了一把既韧又刚的CEO宝剑。

    其次，陈一之将美国硅谷的技术与管理转移到中国，与中国本土公司实现了完美融合。随着陈一之将生产、研发、销售的重心逐渐转移到中国，中国在气体检测领域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发展。RAE的全资子公司华瑞科学仪器（上海）有限公司得到的一系列荣誉，如“上海市优秀外商投资公司”、“上海市高新技术企业”、“上海市嘉定区小巨人奖”等，也充分证明了陈一之东西融合的成功。

    美国硅谷是一个高新技术产业汇聚之地, 人才荟萃, 卧虎藏龙。在美国硅谷做CEO的意义犹如在美国好莱坞做电影导演。因此我不揣冒昧地建议陈一之将本书的书名从《我在美国做CEO》更改为《我在美国硅谷做CEO》。陈一之是一位智勇兼备的创业者和管理者。我以为,用“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 (《道德经》第三十三章) 来概括他非凡的经历和杰出的成就, 应该是恰如其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