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耳鼻舌身意”六根是我们感知世界的六种“渠道”,阮义忠选择了眼、耳、意这三种方式为自己的第一本随笔集命名:《想见 看见 听见》。想、看、听,这三种感知都没有实物与身体的接触,所带给我们的不是身体的享受而是精神的愉悦。阮义忠解释道,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自己特别注重“见”。“若是‘想’‘看’‘听’而没有‘见’,就等于生命不曾与外界有过接触。真正的‘见’来自生活本身,而不是阅读他人的经验。”
初读阮义忠的作品时,严谨的表述搭配上用心至细微的摄影作品,总让我有一种感觉,似乎每一个字都是被精心挑选出来的。他的作品适合在夜晚桔黄的台灯下随时捧起来读,也可以随时中断。只有自己不信的话才需要大声去说;阮义忠的文字恰如他呈现给我们的图像,丰满,但没有勉强别人接受的压迫感。
戈尔吉亚说:无物存在;即使有物存在,也无法被认识;即使被认识,也无法被传达。
阮义忠的作品让我觉得他深晓这句话的真谛。我们获取的信息,或者说,我们以为理解了的东西,其实是过去的经验在当下的再次映照。“摄影有时就像双面镜,既映出对象的影子,也照出摄影师的感受。表面上好像是拿相机的人捕捉了什么,其实,被摄的却是他自己的心。”不只摄影如此,我们看到的都是我们想要看到的世界。
“想见”部分摄取了作者成长经历中的一些往事。在笼罩着高压气氛的家里,年幼的阮义忠只能用哭来表达不满和抗拒。他常常一哭就是连续几个小时,无论是打骂还是糖果都不能让他收声。有一回哭到半夜,母亲下床塞给他一枚硬币,他却不肯妥协,任硬币滑落在地上。直到天亮才看清,硬币的面额是自己数月才能积攒得起来的。“但我已经不能去拿了。起先拿或不拿都还有尊严可言,但拒绝之后再拿,岂不连立场都没?”广袤的童年岁月,由于孩子的时间过得比成人慢而显得格外漫长。阮义忠所描绘的这个场景,经历时光依然清晰;而刻画这件往事,是因为每一个人的性格都脱不掉童年的影子。
倔强、不肯妥协的性格,深深地种在阮义忠的基因里。性情纯净之人,往往有这种“一根筋”的表现。可惜的是很多成年人为了一时清净,习惯于威逼利诱孩子放弃与生俱来的倔强和坚持,将孩子的棱角打磨得越来越光滑。
保有孩子般性格的人,才有可能保持孩子的独特眼光和对美的敏感。
由专栏结集而成的《人与土地》,就能展现阮义忠的这种独特。读过阮义忠的童年,才知道作为一个木匠的儿子,他曾经那么反感“土地”,拼命想要逃离;彻底的逃离又促成了震撼的回归——画家陈丹青十分喜欢《人与土地》系列作品,他曾抚摸着某张照片顶认真地问,这张照片“是上帝替你按的快门吧”?
“美”如同高悬天空的那轮明月,难以寻求也难以言说。任凭别人如何描绘,不亲自看一眼,总不能体会明月的清丽与皎洁。但若身边的人抬手一指,我们便能循着那方向亲自望见月亮。摄影师的照片、作家的文字、画家的画作、音乐家的乐曲,都如同那只指向月亮的手。艺术的魅力正在于此:对于同一件作品,每个人看到的美都彼此相通,同时也大相径庭。
感悟是每个人自己的功课。不论多么详细的解说,都不能完全地传达美和感动。
作者写毕童年往事,开始讲述自己与其他摄影家的相识与结缘。在他的书中,六位摄影师各有独特之处,共同点在于他们都对摄影抱着教徒般的神圣信仰。阮义忠走在时代之先,用他的独特审美发现、肯定这些当时尚未著名的摄影天才。
就像给自己的摄影作品配上文字一样,阮义忠也用极其严谨的表述介绍这些摄影师的作品。彼此是相识相知的友人,落笔之间更多了些熟稔与从容。“吕楠的照片,最动人之处便是表现了家庭的凝聚力。精神病院是个大家庭;天主教徒不管人多人少、在室内或室外,在祈祷或是在路上,都让人感到人类本是一家;而西藏的每一幕场景都是一家人。”他描写的不仅是作品,而且是镜头前面的景和人、镜头后面拍摄者的情感与思想。
在《听见》里,阮义忠写了与自己结缘的艺术家们。他写自己追寻伦纳德·科恩的脚步,如何把罗伯特·弗兰克介绍引入华人世界。写到唐·麦库林的孤独时,他说:“……地狱并不是外界环境,而是在自己的心中。”上帝在人间,佛也在人间。只要有“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堂。
别人指给我们同一个方向,可是每个人看到的,也都是独一无二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