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要长大是不容易的,倒不是我们这代人真的受过什么苦,而是很多时候很多事情需要学两遍,当我们的思考能力尚不成熟,阅历浅短时,我们学了很多不需要去思考的事实,这些事实构成了我们的价值体系,而当我们走入社会开始另一种学习的时候,我们会发现,很多不需要思考的事实并不是事实,这个时候我们必须重新校准,有时候甚至需要破旧立新,亲手毁掉那个既有的价值体系,重新建立一个指导我们生存的新体系,这个过程往往就是痛苦所在。很多小的别扭倒不要紧,比如后来自己就明白了,屋子里打伞不是因为长不高,而是因为没有必要,而且会戳到人;鱼子吃了也不会笨,是因为怕小朋友不消化……然而很多事情却没有说法,似乎也不太可能会有什么说法,或者,是不是,也不需要什么说法,大家一直都明白,只是不说呢。
伊丽娜·戈罗霍娃写这部回忆录似乎就是要为了给自己的成长讨个说法。 《面包屑山》的主人公伊丽娜出生在冷战时期的苏联,整个社会带着机器的轰鸣与铁一般的意志奋力地证明自己,义无反顾地奔向人类最终的幸福。然而,不论是方枪枪式的幼儿园,还是政治考试式的中学文学课,抑或是长辈又红又专的职业观,都让伊丽娜感到不适。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她执拗地寻求着真相、真理和真知,追寻着自己的幸福,终于站在了云翳的顶端,一览明净的风景,而这风景,是包括她身边的大多数人所不得见的,因为,当伊丽娜在奋力拨云开雾的时候,他们却选择用双手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抛弃了自己的心灵,听任一涌而过的时代浊流。
疑问始终是:为什么我们过得最好?因为制度为我们提供的答案是标准的,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我们都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而他者的弊端显而易见,我们要守望必然存在的光明未来。为了捍卫这一口述的未来而牺牲的人都是英雄,为了这个未来采取的手段都很正当,当目的与手段发生矛盾的时候,所有的质疑都是背叛。就如书中提到的那个少年英雄莫洛佐夫,勇敢地检举揭发了富农父亲在饥荒时期私藏粮食的罪行,莫洛佐夫得到了一枚勋章,而他的父亲被判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十年。人伦绝对不应该成为崇高目标的障碍,这样的代价是必须的。
伊丽娜的问题是:那么制度在多大程度上可以战胜人性呢?伊丽娜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学会了“Vranyo”(假装)这个游戏,这个所有人都在玩的游戏,这个面包屑山的游戏:大饥荒的时候,一人一天的配给是一片黑面包和一小块方糖,伊丽娜的外婆会把面包和方糖掰碎,告诉她饿得大哭的幼子,他拥有整座面包屑山,于是他便停止了哭泣。大家假装不需要物质,不需要性爱,不需要爱情,而事实上,只要有货车停到商店门口,人们就排起长队,不在乎买到的会是什么;医学院实验室的助理沃罗德亚和齐娜时常在门后面发出嘎吱的怪声;爱情“就潜伏在楼梯间的暖气片中,那些十六岁的少年在那儿拨弄着吉他的音弦,吟唱着心碎衷肠,点燃的香烟照亮了黑暗”;“合住的人们常常往彼此的汤锅里吐痰,冰箱都放置在床前而不是厨房里,因为担心食物会不翼而飞”……社会之间的不同或许并不在于人种,而在于对待人性的方式。无论如何,人性才是永存的,没有一种崇高的目标是可以通过牺牲个人幸福来达成,没有一个好的制度会鼓励人们揭发自己的亲人,没有一个健康的社会会教育男孩出卖写情书给自己的女孩。这是人之所以为人的体面,无论多么艰难,都值得人去捍卫的体面。这便是伊丽娜的获得的智慧,无论别人怎么讲,都要遵从自己的心灵,捍卫自己的体面,寻求自己的幸福。
艰难的成长我们不是没有经历过,也不是难以领悟,而或许只是缺少一面镜子。《面包屑山》就是这面镜子。
补充一个情节:尽管莫洛佐夫有这样英勇的行为,可是他的亲叔叔却全然不顾因莫洛佐夫通过揭发他父亲而获救助的乡亲们的感受,操起一把斧子,砍向了他侄子的脑袋,实施了他的个人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