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7年,波士顿开通了第一条地铁线路,是美国最早建成地铁的城市。地铁成了这座老城的公共交通的主动脉,四通八达。老城街巷狭窄,地面交通并不畅通,高峰时段的塞车乃家常便饭,以至有“车夫地狱”的恶名,也有“步行城市”之称。波士顿地铁系统共有四条线,即红线、绿线、橙线和蓝线。不同线路的列车用不同颜色的显著标识来进行区分,换乘通道的墙壁也涂上相应的颜色作为路标,清晰可辨,有利于避免搭错车。红线在JFK/UMass分叉,分别通往Ashmont 和Brain?鄄tree。从Lechmere Station始发的绿线到了公共图书馆所在的Copley站后岔开,分成B、C、D、E四条支线,原有的A线因修路被废,但“A线”和NBA球队的退休球衣号码一样被封存起来。
2009-2010学年,我在哈佛访学,住在靠近肯尼迪纪念图书馆(JFK)的老街,坐红线可直达哈佛,在Downtown换乘橙线可到中国城买菜。各个车站月台的墙壁上,都或多或少地贴着反映所在站点附近街区历史风貌的黑白照片,在黯淡的灯光的反衬下,难免让人生出走进幽深的时间隧道的恍惚感。卖艺人的歌声不时被车轮撞击铁轨的巨大响声所淹没,处在这些噪声的包围中的候车人坐在靠墙的水泥台子上,静默得酷似一尊尊雕塑,来往乘客的脚步声中夹杂着一些轻声细语,令人心生肃穆之感。波士顿的地铁站散发出难以掩饰的破败气息,一些墙壁上层积了不同时期的涂鸦,隧道的顶部挂满黑黑的积尘,那些斑驳的裂缝形同枯枝,晕染出丝丝苍凉和颓废。有趣的是,出入车厢的乘客衣着光鲜,少男少女更是风情万种。在万圣节的晚上,我所在的车厢里站着一批精心化妆的青年,他们正要赶到市中心去彻夜狂欢。各种奇装异服令人目不暇接,他们并不喧哗,却不停地挤眉弄眼,甩手踢腿,扭腰摆臀,用丰富的肢体语言表达内心按捺不住的兴奋。
在波士顿地铁站沉闷的基调中,也不时会看到令人眼前一亮的风景。在由年轻父母推过来的婴儿车上,那一张张粉嫩粉嫩的面孔闪耀着一种独特的光芒。已经熟睡的小脸上残留的泪珠,更是如含苞欲放的花蕾上滚动的露珠。还有默立一旁的姿态各异的雕塑,为百无聊赖的乘客带来惊奇乃至惊喜。从哈佛广场站往Alewife方向的下一站Porter Square站,电动扶梯共有两百多级,颇为陡峭,顶部悬挂着反映车辆发展历史的系列画作,一幅幅从逐渐下降的乘客的眼前闪过,错位换影,在时空的混杂中如同置身梦幻。扶梯边上还不规则地散落着一双双铜铸的手套,在站台的角落立着一座由手套堆成的小塔。这组建于1984年的雕塑名为“循环的手套”(Glove Cycle),作者为哈里斯(Mags Harries),作品的寓意或是为了纪念地铁修筑工人胼手胝足的辛勤劳作吧。
更为奇妙的是麻省理工学院附近的Kendall/MIT站内的“肯德尔乐队”,乐队由三件能奏出音符的雕塑组成,并用三位历史上著名科学家的名字来命名:开普勒是一块125磅重的金属环,当配套的铁锤砸下时能发出F调的清脆声响;毕达哥拉斯由一根长长的钢管和一把摆锤组成,相互撞击时会发出B小调的悠长颤音;伽利略是一块巨大的金属板,当振动时会发出滚滚雷鸣。有趣的是,乐队的演奏者是每一个好奇的乘客,只要拉动两边站台的墙上的操作杠杆,乐队就欣然开演。雕塑的创作者为保罗·马蒂斯,这位1933年出生的艺术家是哈佛大学的毕业生,他有着辉煌的家世,是法国印象主义大师亨利·马蒂斯的孙子,还是纽约达达主义团体的核心人物马塞尔·杜尚的继子。他居住在波士顿西北郊Groton小镇上一间浸礼会的老教堂里,仍然孜孜不倦地构思着倾注了毕生精血的互动音乐雕塑。查尔斯河河坝上的“排钟”、一度位于剑桥镇的“音乐篱笆”和2001年建造于华盛顿特区的“纪念钟”,也都是他的得意之作。
波士顿地铁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还是那些安静的默读者。几乎每一个车厢里都有人在默默看书,其中有不少学生摸样的年轻人,更多的是不同肤色的成年人。《波士顿地铁报》(Metro Boston)是一份自取的免费报纸,除了新闻外,还有一些娱乐性的内容,譬如数字游戏和填字游戏。这些游戏的玩家,大多数是老人和小孩,他们掏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安静地思考和填写。波士顿是美国最为著名的大学城,因此随处可见不同姿态的默读者。有在露天咖啡座坐着读的,有在公园的草坪上躺着读的,有在书店的地板上趴着读的,还有靠在街边的路灯杆上,一边等公交车一边看书的。钱海燕的绘本《小女贼的猫腻》中有这样一句话:“暴露癖有很多表现,在公众场所看专业书为其中一种。”按照她的标准,波士顿的暴露癖可谓数不胜数。不止一次在午后的红线地铁上看到有学生模样的人将座位当成了移动的书桌,把一大堆专业书、草稿纸铺在上面,人却坐在地板上,不管不顾地演算着、书写着。经常有人会把宠物狗带上地铁,周围有不少人都会友好地摸摸狗的脑袋,并和狗的主人低声寒暄几句。我最为佩服的是那几条陪着主人默读的狗,狗主人落座后就掏出书来静读,狗或者靠着主人站立,或者趴在座位前的地板上,偶尔还舔舔主人的手,更绝的是一条黑白相间的波士顿犬,居然坐在主人旁边的座位上,头钻进主人双臂之间的怀里,一会盯着主人手中的书页,一会微微侧头看主人的脸色。看着主人和狗的这副模样,旁边的几位乘客都会心一笑。还有个别西装革履的乘客,有空位也不坐,站在靠门的地板上,手中捧着一本书或一份报纸,绝不倚靠任何地方,随着列车的摇晃,通过姿态的调整来保持身体的平衡,难得的是一个趔趄也不打。
在地铁上发呆的时光,我总会好奇地留意乘客们都在看哪些书。有不少乘客手中的图书,一看就是从图书馆借出来的书。波士顿公共图书馆是美国第一家公众投资的免费图书馆,也是美国最大的公共图书馆,市内不同社区也大都拥有自己的免费图书馆,借书极为便利。经常会看到一些女性手里拿一本《心灵鸡汤》之类的流行读物,但更多的读者手里捧着的都是各类小说。2010年1月27日,《麦田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去世。2月初的半个多月时间里,我在地铁车厢或地铁站里看到十几位乘客手中都拿着一本The Catcher in the Rye,有七八种版本,有精装本,更多的是简装本,还有袖珍的口袋本,有刚买不久的新书,也有书脊都已磨损的旧书,真是大开眼界。由此也可以看出塞林格在美国公众中的影响力。2009年秋天,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应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邀请,在哈佛大学的桑德斯剧院作了六场题为“纯真与敏感的小说家”的诺顿演讲,我也有幸聆听了其中四讲。非常惭愧的是,有一天看到车厢对面一位老人在翻看帕慕克的The museum of innocence(《纯真博物馆》),他旁边的一位哈佛学生和他低声攀谈,才知道这位老人是位退休工程师,他专程到哈佛听了帕慕克的讲座,觉得不过瘾,就专门买来帕慕克的新书,有空时就看看。说实话,当时我只读过《我的名字叫红》。由此可见,哈佛的演讲有多么开放,住在波士顿的爱书人有多么幸运!
或许,只有在人流相对稀少的、安静的车厢里,才适合阅读和思考。当你被挤得前胸贴后背,被喧嚣和吵嚷所吞没时,阅读和思考都难以深入。还是在钱海燕的绘本《小女贼的猫腻》中,有这样一句话:“好书就像好情人,你一字未说,她已全然懂得。”换句话说,一个人面对好书,所有说出来的话都显得多余,都是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