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通常每年都要评论几十种书籍,写书评对我来说应该也算寻常之事了,但这篇书评却是相当纠结,相当难产,我在回避、拖延、推托了许久之后,实在不得已,终于只好鼓起勇气来写——但我先声明一句,请不要误解,以为我要写一篇批评的书评。
完全不是这样。这套“中国科幻名家获奖佳作丛书”是一套相当不错的书。“获奖佳作”的创意也有可取之处。选择的十位作家,从“第一级”的大牌作家刘慈欣、王晋康,到中年实力派的何夕、新锐的陈楸帆,以及名气相对还不那么大的江波、长铗、墨熊、凌晨、米泽和刘维佳,形成了一定程度的梯次结构,这对于了解中国当代的科幻创作情况,也是相当有帮助的。
我的纠结,来源于我对中国科幻现状的一些想法,且容我慢慢道来。
一个多世纪以来科幻创作的不成文纲领
早期的科幻小说,比如儒勒·凡尔纳在19世纪后期创作的那些作品,对于未来似乎还抱有信心。不过,被奉为西方科幻小说鼻祖的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1818年)中,就没有什么光明的未来。就是凡尔纳晚年的作品,也开始变得悲观起来,被认为“开始趋向阴暗”。对于未来世界的信心,很快就被另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所取代,人类的未来不再是美好的了。比如英国人韦尔斯的著名小说《时间机器》(1895年)中,主人公乘时间机器到达了公元802701年的未来世界,但是那个世界却是文明人智力早已退化,被当作养肥了的畜牲随时遭到猎杀的暗淡世界。他的另一部著名小说《星际战争》(1898年)中,地球人几乎被入侵的火星人征服。
在近几十年大量幻想未来世界的西方电影里,未来世界根本没有光明。这些作品的主题总是资源耗竭、惊天浩劫、科学狂人、专制社会等等。这些作品中的科学技术,不是被科学狂人或坏人利用,就是其自身给人类带来灾祸。
和西方的上述情景相反,中国的科幻则长期停留在坚信科学技术将带来一个美好未来世界的传统中。中国本土的科幻创作,可以从晚清时期算起——当然是从对凡尔纳之类作品的模仿开始,作品大都是想象未来科学技术如何发达、人类社会如何美好、我们生活如何幸福。在这种传统下,科幻作品的任务似乎就是为读者或观众描绘一个科技高度发达、物质极度丰富的美妙未来。
对未来乐观的第一个原因是,在我们以前习惯的概念中,一直将科学想象成一个绝对美好的东西,从来不愿意考虑它的负面价值或负面影响,也不愿意考虑它被滥用可能带来的严重后果——事实上,一个绝对美好的东西是不可能被滥用的,无论怎样使用它都只会带来更多更美好的后果。由此产生的一个实际上未经仔细推敲的推论是:科学技术的发展永远是越快越好。我们又将科幻视为科普的一部分——只是为了让“小朋友们”喜闻乐见,所以使用了幻想的形式。科幻既然是科普的一部分,它当然必须为我们描绘一个因科学技术发达而带来的美好世界。
另一个原因,则是传统的唯科学主义的强大影响。唯科学主义相信世间一切问题迟早都可以靠科学技术来解决,这就必然引导到一个对人类前途的乐观主义信念。在这个信念支配下,人类社会只能越发展越光明。这种朴素的乐观主义信念,和早年空想社会主义颇有关系。18世纪末19世纪初,自然科学的辉煌胜利,使许多人相信自然科学法则可以应用于人类社会,比如法国的圣西门、孔德等人就是如此。空想社会主义思想事实上深刻影响了此后两个世纪的历史进程。
从表面上看,似乎一味给科学技术歌功颂德只能流于浅薄庸俗,而悲观的态度和立场更有助于产生具有思想深度的作品。虽然这确实是事实,但仅仅这样来解释西方科幻作品中普遍的悲观是不够的。要深入理解这种现象,必须和西方近几十年流行的某些后现代思潮(比如反思唯科学主义等等)联系起来思考。
如果我们不再将科幻视为传统“科普”中的低幼读物,而是视为一种对科学技术进行深刻反思的文学载体,而且这种反思几乎是任何其他文学类型无力承担的,我们就能够更好地理解西方科幻作品中一个多世纪以来的悲观传统。
事实上,这种对科学技术的反思已经形成了某种不成文的“创作纲领”,每一个进入这一领域的创作者,都会很快意识到,目前在该领域中只有这个纲领是最有生命力的。这也就能够合理地解释,当代中国的科幻创作者在改革开放之后,为何一旦与国际接轨,也就普遍接受了这个纲领。以这套“中国科幻名家获奖佳作丛书”为例,其中的大部分作品都可以归入这个纲领之下。有的作品即使严格来说未必能归入科幻范畴,比如王晋康《可爱的机器犬》中的“天下无贼”那一篇,但仍表现出了足够的人文关怀。
科幻最重要的价值是反思科学技术
几年前我提出“科幻的三重境界”,可以帮助我们理解,科幻创作中反思科学技术的纲领为何一枝独秀,并且具有强大的生命力。
科幻的第一重境界是科学。有人喜欢将科幻分成“硬”和“软”,那种有较多科学技术细节、有较多当下科学技术知识作为依据的作品,被称为“硬”,而幻想成分越大、技术细节越少,通常就越被认为“软”。通常越是倾向于唯科学主义立场的人,就越欣赏“硬”。第一重境界的极致,是预言了某些具体的科学进展或成就。这与先前将科幻视为科普一部分的观念也是相通的。
科幻的第二重境界是文学。追求的目标,是要让科幻小说得以厕身于文学之林,得到文学界的承认和接纳。这种追求在中国作者中也非常强烈。在一些关于科幻的老生常谈中,也一直想当然地将科幻的这第二重境界当作创作中的最高境界,却不知它其实并不值得科幻作品去汲汲追求。
科幻的第三重境界——也是最高的境界——是哲学。是对未来社会中科学技术的无限发展和应用进行深刻思考。科幻作品的故事情节能够构成虚拟语境,由此引发不同寻常的新思考。幻想作品能够让某些假想的故事成立,这些故事框架就提供了一个虚拟的思考空间(这方面小说往往能做得比电影更好)。因为有许多问题,在我们日常生活语境中是不会被思考的,或者是无法展开思考的。
然而这还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科幻作品在另一方面的贡献更为独特,是其它各种作品通常无法提供的。这就是对技术滥用的深切担忧。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至少可以理解为对科学技术的一种人文关怀。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些幻想作品无疑是当代科学文化传播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而且,现在看来,至少在文学艺术领域中,似乎也只有科幻在一力承担着这方面的社会责任。和“科普”之类的事情相比,科幻在这方面所承担的社会责任其实要更为重大得多。
那种认为“科学绝对美好”的信念,也必须重新审视。以日本核危机为例,它正说明了科学技术不美好的一面。我们要反思科技越来越发达的同时给人们带来的忧虑和悲伤,而它将来到底会走向哪里,同样也未知。
在很多科幻作品里,我们常常看到人类在先进的科学技术面前的人性挣扎,这是因为科幻在拷问人性上有独特的作用。平时,我们所拷问人性的东西,都是已经发生的,而受到现有社会结构等的制约,我们的拷问力度有限。和科幻作品相比,现实中对人性的拷问通常只是“盘问”而已,而科幻中对人性的拷问,才有可能达到“严刑逼供”的力度。
国内目前大部分人都还未认识到科幻的思想价值,他们的认识还停留在“科幻多提供了一种文学样式”这个层面上,这是对科幻文学的一种低估。科幻文学并不需要主流文学的承认,它能够建立自己的独立价值。对其他事物的反思,可以由很多别的文学样式来承担,但要用文学形式对科学技术进行反思,只能由科幻作品来承担。
中国科幻如何走向高端
2011年开年以来,中国科幻最大的事件,大约莫过于著名科幻作家刘慈欣的《三体》系列的热卖了。但这并不能一举改变中国科幻文学的尴尬地位——虽然有了优秀的作家和作品,但却一直没被主流认可,仍然沉沦在边缘状态。在国内,依旧有相当一部分思想陈旧的人认为,科幻就是凡尔纳,科幻小说就是少儿读物,只是科普的一种方式。这种错误观念让许多成年人感到阅读科幻小说是“没有品位”的表现。在这样的氛围中,科幻的发展也就难免停滞,难免停留在小圈子自拉自唱自娱自乐的状态中,摆脱不了“小众低端”的状态。
当然,刘慈欣是一个特殊的作家,在大多数科幻作家都接受了“反思纲领”时,他始终相信科学技术能够解决人们的问题,他是唯一一个不在“反思纲领”之下创作而取得成功的作家。但我所说的思想性,并不意味着必须绑定在“反思纲领”上。刘慈欣的作品注重对人性的拷问,可以说是另一种并行不悖的纲领。比如史蒂芬·金也喜欢对人性“严刑拷打”,但刘慈欣比史蒂芬·金更硬,更具科幻色彩。而他拷问的结果也是悲观的。有人注意到,从早年创作到现在,刘慈欣越来越悲观。这使他客观上越来越靠近我所说的“反思纲领”所带来的悲观色彩。尤其是“三体”系列中,这两个纲领几乎有某种殊途同归的味道。
不少人一直想让科幻电影和科幻小说起到“科普”作用,这种想法对于中国科幻的发展非但无益,而且有害。这不仅是因为一个多世纪以来,科幻作品本来就不再是为了科普而创作的,还因为“科普”在中国的特殊状况。
从表面上看,“科普”在中国似乎有着极高的地位,我们甚至有一部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科普法》,但实际上“科普”在国内普遍被视为一种“低端”的文化工作。科学界普遍看不起“科普”,一个科学家要是写“科普”作品出了名,就会遭到同行的鄙视。文学界当然更不会正眼看待“科普”。既然科幻作品被许多人视为“科普”的一部分,它当然就难以走向高端。而这对科幻其实是不公平的,因为它本来就不是“科普”的一部分。
科幻作品不应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
说到这里,对本文开头所说的纠结,我终于可以交代出最重要的原因了——我认为这套“中国科幻名家获奖佳作丛书”根本就不应该由一家少年儿童出版社来出版。
我这么说,毫无冒犯之意,也不是对少年儿童出版社有什么偏见,而是为了中国科幻未来的发展着想。
如前所述,如今国际国内的科幻作品,以反思科学技术、拷问在科学技术高度发达的未来社会中的人性为宗旨或特色,显然主要是给成人读的。但是一套科幻丛书一旦由一家少年儿童出版社来出版,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一个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几乎没有一个成年人会去读它。
想想看吧,一个成年人,如果在读一本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书籍——不管这本书多么优秀、多么高端,他的子女、亲友、上级、部下……会怎么看?他们几乎肯定会认为他十分“低幼”,很不成熟。如果一个父亲给自己的孩子买了这套“中国科幻名家获奖佳作丛书”(这正是出版社特别愿意看到的情形),他自己会去读它吗?他不怕被自己太太和孩子笑话吗?难道还要让我们本来更应该阅读这套丛书的成年读者,只能在没有任何旁人知道的情况下“偷偷”阅读这套书吗?
所以,说得再透一点,我强烈建议中国的科幻作家们(包括这套丛书十位可敬的作者),以后也不要再让自己的作品由少年儿童出版社来出版了,因为这会大大限制和减少自己作品的读者。而且这种限制和减少,不仅会发生在已经出版的作品上,还会发生在他们未来将要出版的作品上(哪怕不是由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许多人会认为,某某某啊,我记得他的小说集是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的,就是少儿读物嘛,我去读它干嘛?在这种状态下,我们科幻作家的作品怎能走向高端?
最后,我还有一个技术性的建议:如果有哪家少年儿童出版社,实在想在科幻作品的出版方面做长期的努力,树了雄心,立了大志,一定要在未来数十年中为中国的科幻事业作出长期的、历史性的贡献,那当然也非常好,但是请一定先费神做一件事情——为本社向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申请一个不会让人立刻联想到少年儿童的副牌。以后该社出版的科幻作品,出版社名称都用这个副牌,这样成年人就可以阅读它们了。
“中国科幻名家获奖佳作丛书”(全10册),辽宁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1月第一版,全套25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