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党源自西方,随着代议制民主和议会政治的成形而成形、发展。苏共模式的党则与西方原生态的政党迥然不同。它们既非产生于既有体制内部,在这一点上只与社会民主党类似;也不是要沿着体制内的合法途径获得政权,这一点和社会民主党也没有了共同性。共产党的政权,乃是用领导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毛泽东语)的政治革命的手段取得。这种“革命党”的特质,决定了它们在理念、理论、行为方式、体制机制等等方面都有自己的特殊性。革命党是马克思主义的发明,有其无可置疑的历史必然性和合理性。而且显而易见,在革命党状态下,党和政权之间是一种对抗、离心的关系,需要特别强调自己的特殊性,以示与旧制度、与体制内政党的决裂,才能动员起推翻现存制度的足够力量。在这种现实面前,类似政党活动共同规律这样的话题,绝对是不合时宜的。
但是,执政后的情况则发生了变化。在执政条件下,党和国家政权之间是一种向心的关系。无论是在什么性质的国家,无论属于什么性质的政党,需要思考的问题,都变成了如何处理好和政权的关系,如何科学地控制公权力、运用公权力,获得更多人群的支持和认同。我们可以说,由于各种政党性质不同、能力不同,对这些问题的思考有深有浅,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法有殊有同,但不能说,有的政党需要思考这些问题,而有的政党不需要思考这些问题。不管人们的好恶,政党活动,特别是政党的执政活动有了越来越多的共性课题,研究这些共性问题,探索政党活动的普遍规律,成为所有政党都要面对的工作。在这种情况下,对于我们这种类型的党来说,顺应时代要求,转变观念,就成为特别重要的事情。
如果说,在领导民主革命时期和搞计划经济时期,我们走的毕竟是一条特殊的道路,和处在社会主义阵营之外的其他国家缺乏共同性,因而强调特殊性有充分的理由,那么,在市场经济条件下,这种状况也发生了重大改变。它使我们重新
关注政党政治,而且不再是以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来关注。
从这样一个角度看待政党政治,我们就有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和理念。什么是政党政治?在我看来,所谓政党政治,即政党作为政治体制的有机组成部分,在政治运行中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政党介入到社会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是政党政治最显著的特点。反过来说,只要政党在政治中具备这样的定位和功能,就都可以叫做政党政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理所当然地列在其中。
政党和民主政治相连。究其根底,政党不过是民主政治的一种工具。其活动都围绕民主而展开:或者是民主政治的产物,或者把民主作为自己的一个重要目标。我国属于后一种情况。我们党建立之时,虽然我国还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但也正因为此,当我们党高高举起科学、民主的旗帜时,才获得了广大民众的衷心拥护。政党围绕民主而运行,因推进民主而发展,这是政党政治不可更移的规律,也是政党存在的合法性依据。离开了这一点,便离开了基本航道,离开了执政的合法性基础。
2
作为把民众与公权力连接在一起的工具,政党政治涉及的领域极其广泛。一方面,政党的首要目标(对相当一部分政党来说其实就是唯一目标)是控制公权力,政党活动因此而成为政治学要研究的重要内容;另一方面,政党是一种社会组织,表达和组织民意是政党的基本职责,因而又和社会学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从这个角度看,政党政治横跨于政治学和社会学两大学科之间,是名符其实的跨学科研究。具体说来,政党政治的研究包含了以下基本范畴:政党与民众,政党与政权,以及既作为组织体又作为组合体的政党。
政党与民众。把所代表的民意输送到公权力的运行中去,是政党活动的起点。但是,正因为政党和民众是一种代表与被代表的委托关系,引出了一系列重大课题需要研究。例如,政党不可能代表全体民
众。那么,它要代表多大比例的民众,才既有控制公权力的资格,又能有效地整合民意?在现实中,政党政治确实经常遇到这一矛盾。代表面过广,往往会在主张上显得庞杂、矛盾、不严谨而失去吸引力。代表性明确,却往往又因过于排他而大大缩小自己的支持面。这一矛盾,至今仍然是每个政党都要面对的一大困扰。又如,政党作为政治组织或许是无可替代的,但作为工具,却正在遭遇其他工具(新兴媒体、民间组织等)的竞争。事实证明,政党不可能靠排挤它们为自己赢得空间,更不能利用政府的强力来压制它们的发展,而是不得不学会和它们和平相处、良性互动。对任何一个政党,特别是执政党来说,这都不是一个已经解决了的问题。
政党与政权。在执政状态下,政党控制政权,这似乎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无需研究的问题。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公权力由于其自身特性,对政党既有强大的吸引力,也有强大的腐蚀力。这使得政党一方面要控制政权,另一方面又要和公权力保持一定的距离。事实表明,若执政党和公权力毫无距离,固然能使公权力的运行全面体现执政党的意志,但是,公权力的腐蚀也会同时使政党变形,甚至使政党沉溺于权力,逐渐丧失政党作为民意表达和政治参与工具的作用。和公权力距离过远,当然会导致政党无法驾驭公权力,但距离过近,则会使得权力失控。总之,政党与公权力的距离和公权力运行的有效性之间,绝非简单的正相关关系。
政党。这里的政党有两层含义:一是作为组织体的政党。每一个具体的政党,都是一个组织。作为组织,要有能够吸引成员的意识形态,要有能够发挥整体力量的组织状态,要有能够担当起职责的人才。这些本身便是值得研究的内容。事实上,政党的意识形态和组织结构都是和它们要达到的目标相协调的,并随之变化而变化。这个变化的过程,就是组织变革和改革的过程。当然,防止政党在变革过程中解体,同样是需要研究的重大课题。二是作为组合体的政党。在这里,“政党”只是一个被抽象出来的概念,作为“民众—政党—政权”分析框架中的“政
党”,在许多国家的实践中指的实际上都不是某一个具体政党,而是多个政党。这些政党构成政党体制,共同发挥连接民众与政权的作用。既然如此,什么样的政党体制能够最有效地履行政党的功能?在一些非政党(如社会组织、传媒等)开始明显地挤占政党一部分功能的情况下,政党政治如何运行?这些都是政党政治面临的新情况新问题。
这几对关系已经为我们展示了政党政治研究的复杂图景。如果把它们联系起来看,问题更加复杂。考察中国问题,同样离不开这些范畴。恰恰相反,因为过去研究不够,这些都应当成为我们深化研究的着力点。在我们看来,弄清中国政党政治,把握其未来走向,既要研究中国党自己的情况,也要下大力气研究世界上其他政党的情况,更要在两者的比较中探寻政党活动规律性的东西。读者不难发现,本书系正像它的名称“政党政治与中国问题”所表达的那样,围绕这些方面而展开。
◇
政党政治是一项现实性极强的研究。即使我们突出强调它的学术性,依然不能不带有直接的现实关照。这就要求我们在研究过程中,努力把理论性、学术性与正在进行的实践结合起来,更多地反映现实的要求。在我国,改革正在步入深水区,这种关照十分必要。在研究中我们力求坚持以下原则,以在思维方式和方法论上体现理论和现实的有机结合。
第一,开放性。既然政党政治要探索的是共性、规律性的东西,就必须面向世界,努力摆脱过去的局限。在这方面,我们是有过教训的。在走出了最初的盲目照搬阶段,在国内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的锤炼中获得了足够的自信之后,我们同时也具备了前所未有的开放姿态,甚至一度把美国也列为学习的榜样。毛泽东关于“斯大林破坏社会主义法制那样的事情,在英美国家不可能发生”的著名的论断,就是在那时作出的。遗憾的是,后来世界分成了两大阵营,冷战兴起,我们实行
了“一边倒”的政策。随之我们的思想、思维方式也逐步走向封闭、教条、僵化。过多的东西被打上了意识形态的烙印,而且事实上,苏联模式排他性地成了我们唯一效法的模式。后来,我们和苏联也决裂了。从此,借鉴、学习几乎成了一个敏感的禁区,各种类型的国家和政党再无一国一党能吸引我们的兴趣,对我国社会主义道路的探索进入了一种完全封闭的状态。改革开放以后,这种情况才发生了改变。随着社会主义国家陆续得到承认,我们开始放开眼界,先从肯定社会主义国家的探索和经验开始,进而对其他类型政党的看法也越来越客观,最后形成了“大胆吸收借鉴人类政治文明共同成果”的认识。这是一种很高的认识境界。但在实践中,长期形成的思维习惯仍然对我们有强大的影响,真正做到这一点尚有距离。
在开放性上,始终要处理好的一个关系是,既大胆吸收借鉴,又不盲目照搬。必须树立这样的观念:开放不等于照搬。由各国的历史、文化传统、生存环境决定,任何照搬都不可能成功。非但性质不同的国家、政党之间无法照搬,即使性质相同、文化相近,照搬也是不可取的。另一方面,又不能因为怕照搬而不加区别地把他国他党的经验排除在外。实事求是地说,在我们的实践中,后一种错误发生的次数更多一些。
第二,包容性。包容是一种心态,是开放的前提。我们研究的课题,来自现实。现实中存在的现象,自有它存在的道理。对事实简单地回答是与否,无助于我们得出正确的认识。相反,理性地看待政党政治中的各种现象,研究其中的道理和规律性,从中获得启迪,才是我们的目的。这就需要我们有包容之心,有海纳百川的肚量。唯此,我们才会有更高的视野。我们以往的一个误区是,对纷繁复杂的政党一概以先进与落后、进步与反动、正确与谬误分类,凡属后者,必先否定之,尔后再找依据。这是一种典型的革命党思维。革命党思维有助于各社会阶层在阶级对决中进行意识形态“站队”,但对执政而言,这种“站队”显然过于简单化了。
包容不是对特殊性的忽视,更
不是否定特殊性。相反,在深刻认识彼此特殊性的条件下,才有包容。从这个意义上讲,包容恰恰是对丰富性、多样性的接纳。因此可以说,没有包容的心态,不可能做到真正的开放,还会从好不容易得来的开放重新回到封闭状态。一个成熟的民族,往往是能够最大限度地显示包容性的民族。邓小平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在中国,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在我看来,这里的“左”不是那种原本意义上激进的“左”,恰恰指的是那种排斥一切、把自己封闭起来的那种态度。它是近几十年来阻碍中国发展的主要因素。
第三,前沿性。当今世界千变万化,是一个已经被人们用“信息社会”命名的时代。借助新型媒介的力量,巨量信息在短时间内迅速传递,形成信息爆炸,使人们目不暇接。一种创新,今天看上去非常新颖、非常时髦,明天或许就会变得陈旧。政党政治亦如此。我们看到,政党政治发展到今天不过二百多年,但发生的巨大变化却是政党产生之初所想象不到的。政党不但遍及全球,世界上只有为数不多的一二十个国家不实行政党政治,而且类型更加多样,活动更加丰富多彩。即使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的传统政党,也在适应新的变化,调整自己。继续用过去的眼光来看这些政党,不但难以获得正确认识,还可能得出贻笑大方的结论。显然,我们的研究要把握住当今时代政党政治的发展规律,就必须紧跟时代潮流,追踪政党活动的最新动态,了解政党政治研究的最新成果,努力体现对政党政治的最新思考。
讲求前沿性,不等于一味地求新求奇,被一些政党表面花里胡哨、华而不实的所谓创新所迷惑。这种情况,这些年来并不少见。现代传媒的发展,为人们提供了表现自己、炒作自己的平台,政党同样难以免俗。因此,在研究和探索中拨开表象,拂去喧嚣,抓住本质,是我们始终强调的,也是我们坚持的基本方向。
(本文是作者为江苏人民出版社“政党政治与中国问题书系”所写总序,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