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作家菲利普·普尔曼择选重述了50篇格林童话,熟悉的人物形象和场景展示很能勾牵起我们在床头枕畔聆听入眠的童话年代。除却留存于记忆中的善美的讴歌,普尔曼的重述并不损减格林童话本身所有的黑暗和残酷,此种残酷源于童话逸出于现实模仿的任性叙事。这是一种原始的叙事,因其原始,故能时时一鼓作气,直捣黄龙。
普尔曼深谙童话叙事之三昧,因而此次对格林童话的重述,在葆有童话本身活力之时,极力凸显其叙事特征,使之结构更加精巧。他深知童话是纯然“讲述”的,即更关心在角色身上所发生的事件。以此准则挂帅,则童话之美学绳墨呼之欲出,即直捷、轻快。普尔曼将快速推进情节作为童话最大优点之一,落实到叙事中,就是将旁枝末节消去,凸显主干情节。而主干情节的推进,又需要以重复事件来强化,即普尔曼津津乐道的“逢数必三”,往往三次的事件重演创造出一种速度感,同时事件又起到卡尔维诺所说的“押韵”作用,如此,童话便涌现出一种诗的美好特性。
此外,普尔曼还发现了童话更为根本的属性,因为童话多由人口述,再由人记录,任何现场因素都会使之变形,所以普尔曼称童话为“流动的文本”。普尔曼此种说法倒无意为其重述正名,却道出童话如此元气淋漓之缘由。盖因其还未脱去篝火夜话的故事氛围,其叙事模式还未被现实模仿压得喘不过气来,在讲述者和聆听者之间还存在着美好的张力和不定的变数。童话在口头转述中仍有天马行空的权利,而普尔曼,作为格林童话的转述者,他在努力地捍卫这种权利。故此,我们重新看待这部格林童话时,已经无法卸去长期阅读养成的现实标尺。在我们看来,书中一时意气的杀戮,剜眼殒身的恶报,削足适履的自残都太酷烈了,而为达成童话中最终的目的,许多对亲情、友情的舍弃又太违背伦常。然而正是这种简单粗暴的残酷,才构成直击核心的力量。书中人物——借普尔曼自己的比方——好比儿童玩偶剧场的纸片人,只有一个侧面,但这个侧面却充溢着一种原始的精神力量,是渴望、真诚或者善良。所有的故事只被这一种力量驱赶,只为这一种力量服务。当残酷一路发生,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时候,那美好的精神力量在一路蓄积,最终抵达叙事的终点,足以抵消一切残酷。
如今我们阅读普尔曼的重述,是对多年前格林童话的一次检视。普尔曼尽力凸显童话的叙事特征,维护童话轻快、高效的叙事模式,加快故事的进展节奏,以最经济的文句最大限度地扩展事件。这样对叙事的维护,必然构成对童话原始气息的保存。阅读格林童话,我们仿佛能感到我们浸淫都市的肉身,淘去一切繁琐的因子,简简单单地化为一种生命的渴望,这渴望来自脚下的泥土,可升腾至渺远的天空。正是因为这种渴望,格林童话里的残酷和不近人情之处都变得可以理解。在童话的世界里,真善美的城堡永远悬浮于稀薄的雾气里,普尔曼为我们拨开迷雾,展示的种种残酷,会让我们仰起头看见的城堡更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