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祥(1882-1965),浙江海宁人,近世著名学者,能书善画,明医术,善品评,最喜钞书,端楷小字,日钞万字,三十年不辍,鲁迅称为“打字机”。幼负神童之目,清季参加科考,获举乡试。长而游历南北,旧学新知,多所涉猎。民初曾任京师图书馆主任,参与故宫文献整理。并世学人如孙诒让、王国维、傅增湘、张元济等,均先后交往,关系密切。倾注毕生心力于古籍整理,手钞校珍稀善本近万卷,于历史文献之抢救整理,如主持完成并亲手钞补《文澜阁四库全书》,整理百卷本《说郛》,校录《罪惟录》《国榷》稿本等,均功力深厚。中年后服务乡梓,迭掌文教,晚年历主浙江图书馆馆务、西泠印社社政。
在做《张宗祥文集》时,不曾觉得它多有意思,隔日再看,里面竟然讲了很多故事。比如他讲有个姓郑的朋友,口吃得厉害,但有唱戏的嗜好,他唱老生,唱起来抑扬流畅,无复期期艾艾之病。一天路上遇到一友,急欲告友一事,但支支吾吾更不成语,同行的伙伴就即口作小锣声,曰“呛呛”,继以京胡声,郑脱口唱道:“君家现在遭火焚,劝君即速奔家门!”友人飞驰而去。张宗祥接着说,沈钧儒亦有此病,说话先以“嗯”字起头,有嗯至两三分钟者,一场大病后,此病转不复见。(《骑狗录·唱戏救口吃》)说话口吃,唱戏流畅,不能细究其因,但生活经验告诉我们确有此类。从前有个朋友唱歌很好听,但说话沙哑,难听得很,真觉得是两副喉咙,与此略似。张宗祥能为人医病,有点科学的精神,对中西医并不偏袒。他讲的中西医治病的故事也很有趣。说当时中医最有名的大夫是陆仲安,这位大夫喜欢用参,什么病都用补剂。胡、梁二巨公皆病肾,梁启超因肾脏炎症入协和医院割之,竟死,胡适就不敢就诊西医,邀陆仲安诊之。仲安无论何病,必以参、芪、地黄为主,最奇怪的是胡适的病适合于陆之药,于是得愈。张宗祥最好的朋友单不厂,在沪患伤寒,陆仲安治之,又用补剂,始诊即用熟地、党参,竟以不起。胡适之以后言医必称陆仲安,张宗祥则以陆死其好友,闻必訾之。(《医药浅说》)胡适与梁启超两位大师皆病肾,各就中西,一死一活。
张宗祥是海宁硖石镇人,同乡颇有几位名人,蒋百里、宋云彬、徐志摩。最有钱的当然是徐志摩。张宗祥就曾替徐的曾祖徐开锦立传。徐志摩的父亲是徐申如,祖父是徐宗泉,徐宗泉滥赌,家将败尽,好话说尽,屡教不改。某年除夕,无赖子群集其门讨债,儿子就死乞白赖求父亲。父亲本来吝啬,更没好气,但还是说欠债一定要还,只一个条件,即钱在后院宅中,你自己把它搬到前面来。徐斋深邃,大少爷这点活“穷日始毕”,累得要死。老父亲说,给钱给你都累成这样,攒钱如其何难哉。不料大少爷从此变性,经商术过其爹,俭亦过父,这就是徐志摩的祖父徐宗泉。这段传说流传在海宁人口,但几本《徐志摩传》都不敢采,怕是街谈巷议道听途说小说家言,现在我们在张宗祥给徐开锦写的传里看到,可以祛此疑了。(《铁如意馆碎录·纪徐翁开锦》)徐志摩在1923年曾经带着胡适专门来访张宗祥,张却拿胡适的名字开玩笑,问人家“你乱七八糟要到哪里”,胡说:“专来看你,不到哪里。”张说我是把你的姓名翻成白话而已,不是问你到哪里。(《骑狗录·译白话》)明显拿白话文开玩笑。二人没有再走到一起去。胡适很快成为北方以致全国最有影响力的学者,张宗祥却走向边缘。民国学人卷在新旧之间的潮流里,不和潮流走一路的就有可能埋没。如果历史可以假设,胡适若能得张宗祥之助,以张对文献之熟悉,胡适的研究和影响将会更大。
张宗祥的好友朱宗莱(蓬仙)被学生傅斯年等人赶下讲台,离开北大。张、朱诸人都尊章太炎,明显旧派。今天看来,河东河西三十年,新到一定程度,就成了空和假;老土的东西、拙朴的办法,显示出它的生命力。这一点,不得不说顾颉刚比较早地认识到,想新旧结合。顾与旧派学人联系较多,不像傅斯年铲旧树新无比果断,能比较自觉地融合新旧,惜未成主流,成绩亦有限。(见《顾颉刚日记》)
张宗祥一辈子到底做了什么事?答案竟然是抄书。那时候私人藏书多,公共图书馆哪有现在这么发达,孤本善本稿钞校本多相散落。张宗祥见到即借抄,以存文献。事实上后来很快陷入战乱,毁损无数,因在私人之手,绝不可控,幸以抄存,谁能想到。张宗祥的女儿回忆自己的父亲,一天到晚毛笔小楷不停地抄。我有幸看到影本,仿佛看到时光的流动。有朋友来访,张宗祥口不停说,而手不停抄,借抄借抄,当然要赶。鲁迅和许寿裳叫他“打字机”,一开始不知其故,后来才知道就是说他抄得快像打字机。一昼夜工楷一两万字,叹为观止。更有甚者,他女儿说,有时他有点表演,中间写一两个字,四角写一两个字,然后开始往里填,像下棋一样,最后写满,疏密相间,不差一字。我数过他的手稿,不能做到横着看一溜儿,但基本上每行二十四字,总是做到差不多,神乎其技。
他在抄书之时作下笔记,这就是《铁如意馆随笔》和《铁如意馆手钞书目》,我曾经抄了几条给一位迁居加州的老前辈看,他喜欢得不得了。张宗祥在目录书里也像是在讲故事。民国四五年间,厂肆有出售《四库》零册的,抄写、装帧很精致,有人怀疑是北方三阁之书已散出。北方原有四阁,文渊、文溯、文津、文源,文源阁藏在圆明园,与园俱毁。南方三阁,扬州的文汇,镇江的文宗,悉毁于洪杨之役,杭州文澜阁亦在洪杨之乱中毁十之七八,故所剩三阁半。但张宗祥认为民国四五年间厂肆所售,不是北方三阁散出,而是所谓“小四库”,即因四库卷帙太繁,不便常置内廷,所以命选择其中常用者精抄,以备内书房之用。在北三阁中,文渊最精,文溯、文宗脱误至甚,但这“小四库”较文渊更精。乾隆至民国年间的旧事氤氲开来,在灯影下摇曳,徘徊不去,最吸引人。又如他以宋刻《仙源谱系》为例,讲述金攻宋,汴都沦陷,此册为金人载以北去,中间经过元和明,至徐中山平定燕云,复载而南。明成祖北都,又自南徙北,清人入关既成清之“内阁藏书”。缓缓数语,充满历史的烟尘。透进去看,所有目录题跋都是在讲故事,只是这些故事都是嵌进去的,不易读出来,但像张宗祥这样讲故事真是少见。
当然,故事讲得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文笔好。在民国人物中,就我所见,两个人的文笔我比较喜欢,一个是邓之诚,一个是张宗祥。皆英挺有趣,且善于形容。后面一点的是傅斯年,但傅之学力稍差。邓、张再比,邓狠了一点,张从容冲淡,机智玄远。苏渊雷欲学佛而忘情,张宗祥寄语曰“人若无情休学佛”,若禅宗语录。文笔优美,却只让人感觉他不过有话直说,不像我们本来可以直说的话表达出来都像是有难言之隐,疙疙瘩瘩不痛快。他的诗“人生多歧路,歧路在书中”,真直截了当。又如徐慕云在《中国戏剧史》中“山西梆子”一节虽叙述周详,用文言写成,亦颇可诵,但终不知山西梆子为何物,张宗祥写山西梆子,孔子唱到:“叫子路,快加鞭,赶到颜回家里吃白面。”晋梆就出来了。这就是张宗祥的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