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年末,太太在股市小有斩获,便兴奋得连说要“请客”。她请客的方式是,找个环境清幽的地方去过年,食宿费用由她支付。此等吃“软饭”的良机不多,岂能轻易错过,趁她兴头上马上拿起电话就预订饭店,就敲定出发时间,免得马年尚未到来,就发生“立马”后悔的事情。
因此,当午马踏春而来之际,我得以悠闲地坐在无锡太湖边一家度假村酒店客房里,享受太太赐予的“软饭”,顺带就整理近一年多来写下的一些碎片化的文字。这些碎片化的文字,此前皆曾刊发于报纸副刊和杂志。当有友人跟我说到这些文字时,我都面带三分羞地说:“一堆碎片。”这并非自谦,一个作家靠这些填填报屁股的小文是打不出天下来的。记得陈忠实先生近50岁时,立志要写出一部可以垫枕头的大书,于是苦熬数年,就有了当代文学的扛鼎之作《白鹿原》。吾辈已近花甲,还在写此类碎片式的小东西以自娱,真的是要愧煞人也。
催生这些碎片化文字的首因,是碎片化的生活。是的,因为职业的原因,我的生活都是碎片化的。大量的时间耗在会议室、办公室、上下班途中以及旅途飞机、火车上。我的枕头边,经常堆积着只翻了十几页,便再也无暇继续阅读的书籍。这些随感性的小东西,它几乎皆成思于“马上”(各类交通工具)、厕上、枕上等等那些简短的空隙,动手写时大多在时间相对集中的双休日。我这样说,好像如果我有了整块的时间,就可以也“捣鼓”出一部可以垫枕头的大书似的。当然不是,上苍给你的文学细胞数量是限定好的,即使你有足够用来“笔耕不辍”的大块时间,也不意味着就能写出“大块文章”来。明乎此,面对一堆碎片,虽不至于沾沾自喜,但也不再继续愧疚下去。古往今来,真正能够在“立言”史上留下痕迹的,毕竟都只有极少数天纵之才。
面对一堆碎片,就自问:这些小东西还有无归拢到一起将之成书的价值?对此,我除了诚惶诚恐,还是诚惶诚恐。我还设想,有无可能将这些碎片黏合成一个完整的器皿?答曰:不可能。即使有此等神奇功夫,将它们黏合起来,那也是另一个东西,跟这些碎片也就无关了。这些碎片,不是为了打造一个完整的器皿而设计出来的,就像儿童玩的拼图碎板。它们本身就只能是碎片,也只能以碎片的形象而继续存在。碎片的特征之一是多,就像把一个完整的陶器摔到地上,“哗啦”一声一个变成了无数个。但以数量之多,显然不能成为它具有存在价值的理由。再多的碎片,也储存不下一滴水。
当我为此问题而困扰之际,就走到阳台上,目光穿过浩渺的湖面和袅袅迷蒙的水雾,看到了湖畔影影绰绰的三国城、水浒城、唐城。这些为影视拍摄而建造的仿古景观,让我的思绪产生了穿越性的联想。我想,如果“碎片”是从真实的三国、水浒、唐朝古城地下挖出来的,它们出自某个著名的官窑,因其存留着古老的人文信息,其价值肯定就会超越现制的那些完整的乃至精致的器皿了吧?看来,仅就“碎片”本身而言,如果具有某种特殊的因由,也会产生一定的价值。生活本身其实就充满了类似的神奇的变数。遗憾的是,我的这些“碎片”非出土文物,而是产自当下。新鲜的“碎片”,它的价值又何在?
我想到的“碎片”的又一个特征是,那些破碎的边沿是有些棱角的。老家乡亲们,就经常到地里捡来那些瓷碗碎片,用来刮芋艿、胡萝卜的带泥的表皮。看来,新鲜的“碎片”也并非就一无是处。我还想到,当这些“碎片”在阳光照耀下时,它会折射出一点带有梦幻般的光亮。尽管这光亮如萤火虫般短暂而微弱,无法用它照明或引路,但有了这微弱的光亮,生命就会觉得有些许温暖,也让夜行的人不至于太寂寞。人生不能没有“梦幻”,也不能没有哪怕微弱得如萤火虫般的“光亮”。
这是我的第三本“碎片集”(出版社文雅地称之为“文化随笔”)。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些“碎片化”的文字,都带有我个体生命的体温。这体温能否暖及他人,只有“他人”才知道。至于未来,它们是归入尘埃,永远享受着大自然的阳光风雨;还是被某个农妇捡去刮芋艿,那就与“碎片”制造者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