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烟桥70年前就感叹“以前就有‘经师’与‘人师’的分别,现在似乎只重‘经师’而不重‘人师’了,只问教师的学历与经验,是否合于‘师资’,对于教师的人格,不问了”。俗话说,经师易得,人师难求,但95岁的钱谷融先生无论是治学还是为人都堪为“人师”。上海人民出版社新近推出的四卷本的《钱谷融文集》当是我们走近人师钱谷融先生最好的解码库。
文集的第一卷收录的《论“文学是人学”》和《<雷雨>人物谈》已成现代经典文论。文集的第三卷收录的是他与几位学生的对话录,文集的第四卷名为闲斋书简录,所收的大部分也是他写给学生的信,这两卷当是我们解读钱先生是如何带学生的最好的研读和分析文本。钱先生历年培养的研究生,如今不少已经成为国内外颇有影响的学者,比如王晓明、许子东、殷国明、吴俊、杨扬、倪文尖等。说起他的培养之功,他总是谦虚地说,“指导研究生,属于来料加工的性质,来料好,产品自然也就容易见好了”。其实钱先生对学生的选拔还是有一套自己的理念的,“来料的质量,直接影响到我培养的效果”,因此他在招生时,对学生的选拔是很严格的,“不单思想品德、业务基础要好,而且也很重视他们的才情禀赋”。“要全面了解一个学生的思想、学识和才情,我认为最好的途径莫如通过他们所写的文章”,因此钱先生对研究生的入学考试,除了必要的专业课以外,还要考一篇作文,而且“把作文的成绩放在第一位,只有在专业好,作文也好的情况下才能被录取。如果作文差,那么即使专业考得很好,也是不能被录取的。相反,如果作文确实写得好,即使专业成绩稍差,也可以斟酌情况,考虑录取”。来料好,也需要精加工才会出好产品。他1989年10月2日在给陈炳熙的信中说,“我一向很重视人品,平日总要求自己的学生必须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真诚的人。从一般意义上来说,做到这一点应该不是太困难的,但今天能做到的人实在太少”。正是他格外重视“人”的培养,所以他才会根据学生的不同性格开展不同的个性教育。比如他1999年1月16日在给万燕的信中说,“你天分高,富有才情,但尚欠雕琢,要能成器,还得费些人工。人工要用得其当,不当反而要损坏原有的美质。这里面大有学问,聪明人应自能体会、把握。就说你的文字吧,也显得想象瑰丽,才思横溢,很有情致。但这是就你的长处而言。同时你也有许多短处和弱点,那就是基本功还不到家,文字粗疏,逞心而言,每可得佳作。但这必须能得心应手地驾驭文字,使之在表情达意上毫无窒碍方可。而你在这方面还存在着欠缺,尚需注意修炼。我又担心,你会因此(注意修炼)而走上雕琢之路,斫伤了你原有的灵气。如何走出这两难境地,只有效法庄子的‘处于才不才之间’了。神而明之存乎其人。”再比如他1986年2月1日在给殷国明的信中说,“你很有才气,长于思考,常有发人之所未发的独到之见。这一点是最宝贵的。所以大家都很看重你,你自己应该知道怎样爱惜自己,使自己的才能能得到充分地发挥。你的文字,一般说来还是可以的,但有时就不免流于晦涩,不够显豁。这固然也由于你底子毕竟不厚,功力(驾驭语言的能力)较差的缘故,但更主要的还是在于所谈道理本来就比较艰深,而你自己又还未能想通透的缘故。今后,希望你首先把内容吃透,然后在表达形式上力求平易显豁。总要让人们看得懂,让开明的人能够接受”。钱先生以一种人格的存在影响着他的学生,他能够让不同个性、不同风格的学生认清各自的优缺点,从而更好地发挥各自的研究特长和形成各自的研究风格。
老一辈的学者给研究生上课大都选择在家里,采取漫谈式,交流式的,无拘无束地聊上两三个小时,胜似正儿八经的照本宣科。王瑶先生是烟斗不离嘴,接连地大口喝茶,钱先生则是一杯清茶在手,即兴式地聊天,“随随便便地想到哪里就谈到哪里,从来没有预先存心要对学生进行什么教育,更绝不摆老师架子;他真率、自然,一切都是任情适性而行。他不耐拘束,讨厌虚伪”。他的这种自由散淡的习惯在学生时代已经养成。他自言“四年大学生活,大部分时间他都是在茶馆里度过的,一本书,一碗茶,就可以消磨半天”。
记得有一次,我去钱先生家里,正聊着天,他突然说“你再找个有趣的话题,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这让我想起一段话“我从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去追求美,追求趣味。美在的地方,趣味在的地方,我就流连盘桓,不忍离去。我读书、做事、交朋友,一切从趣味出发。不合我的趣味,我都掉头不顾的…我看书,是想从书本中去寻找乐趣,想作一次心灵的游戏。假使有人来找我去玩,而这人和这玩法,又都是我所喜欢的话,我就立刻丢了书本跟他走”。这是1950年他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政治研究院,毕业时所写的思想总结中的文字。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虽然这段文字很早我就读过了,可直到此刻,我才体会到它的深意。
当我说话时,钱先生大多时候也是“静静地听”,“默默不语”。但默默的背后也会“爆发”。当我提到“并非所有的文学经典都是很耐读很好看”的时候,他突然反问我“你说说看,哪一部经典作品不好看”?他接下去说“经典作品永远不会害人的,流行的时尚的东西不会长久的,会唬人的,你要有区分的眼光”。
这让我想起,徐中玉先生在1949年《批评随笔》一文中引用过丹钦柯评论契诃夫的一段话“他不喜欢冗长的解释和争辩,这特别是他的天性。他之注意静听别人谈话……常是因为感到兴趣。他自己却永远保持沉默,非到给他自己的思想找到了一个清楚明朗的界说的时候,他是不开口的。可是,一开口发表意见。他的句子就必是简洁的,切题的,肯定的。等到他脸泛着微笑,把意见一说完,马上就又退入沉默之中去了。”钱先生也当如是观。钱先生说话“简洁”“切题”“深刻”“精炼”。
这也让我想起钱先生的一段往事。上世纪50年代他写了《论“文学是人学”》的论文,受到全国范围内长时期的批判。批判文章由新文艺出版社以《<“论文学是人学”>批判集》(第一集)名义出版。尽管没有出第二集,但他为此受到的心灵伤害是持久的。但当《书林》的编者约钱先生谈谈《论“文学是人学”》一文的写作及其发表前后的有关情况时,他只淡淡地说了句“无非是写了一篇文章,受到了大规模的批判,如此而已。这样的事?过去多的是,有什么值得谈的?”他不喜欢冗长的解释和争辩,这也是他的天性。遇到这样的事,有几个人能做到他这样的淡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