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我是正在这一夜回到我的故乡鲁镇的。”每当我在旧历年底回到我的故乡绍兴的安昌古镇,总会想起鲁迅《祝福》中开始的这段话。鲁迅小说中除了《祝福》,《明天》、《风波》、《社戏》等作品里都出现了鲁镇这个地名,阿Q生活的未庄也是鲁镇的一个村子。其实绍兴历史上并无鲁镇,只是鲁迅对他熟悉的绍兴城附近东浦、东关、皇甫庄、安桥头等几个水乡小镇的概括。而我的故乡安昌却真的是目前绍兴保存最完好的一个江南古镇,可以说就是鲁镇的真人版。
我之所以敢斗胆不怕亵渎名著,学鲁迅写新的《祝福》,是因为我太想告诉读者,近一个世纪之后,祝福的传统仍然经久不息,只是现代的祝福已经融入了太多的新意,鲁镇的人群和观念也发生了太大的变化。
古镇安昌离绍兴城其实很近。镇东面的西扆山,古时称为涂山,相传是大禹娶妻及会诸侯之地。而安昌之名得于唐末,钱鏐平董昌之乱曾屯兵于此,此后便以“安昌”二字命名之。
曾经拥有二十多家钱庄的古镇安昌在近代史上是绍兴的一个金融中心。虽然旧式金融业业已消沉,但是与世界最大的轻纺市场柯桥只有咫尺之遥的地理优势使小镇依旧是一个经济发达的富庶之地。纺织印染业是小镇的支柱产业,大多数农民已经脱离了与土地的联系,传统的农业社会已经蜕变为全新的工业主导社会。崭新的三层住房、全套的家电设施、甚至日益普及的小汽车,这就是安昌普通家庭的现状。
外出工作多年,我已经是小镇的过客了,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再也没有停下脚步细细观察工业文明带来的革新。又是一年的年关将近,从秦淮河畔回到了故乡,北方的寒冷也随着我来到了这座江南小镇,连着三天大雪,举目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南方的大雪实在难得,人们惊喜于白雪的突降,大雪也使小镇多了一份过年的温暖与气氛。还是如鲁迅先生所言“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
鲁迅先生上个世纪二十年代的作品《祝福》,对于现代人而言是遥远社会的一个缩影,又似旧历新年最后一声爆竹,遥远而模糊。然而对于生活于绍兴这片古老土地的人们,祝福是每年年终都会上演的神圣仪式,是生活的一个部分。
小镇的过年是从农历十二月二十三送灶神开始的,灶神被好好地供奉一番,带着凡人“上天奏好事”的期望,飘飘然离开了驻守了一年的人间。母亲在供奉的时候,总是念念有词地对灶神说:“上天一定奏好事啊”。 想来灶神在人间一年也是孤单的,身边没有可以攀谈的神仙朋友,好不容易回趟天界,还要忙着向玉帝述职,为人间的凡人说好话,正应了绍兴人的一句老话:年初一忙到年三十,一天不得闲。
送完灶神,二十四日是杀鸡、宰鹅的日子。鸡、鹅是祝福必不可少的牺牲,对于这些牺牲人们却另有一番庄重。鸡血、鹅血必须留作祝福时用,甚至于褪下来的毛也要等祝福完后才能再作处理,否则将被视为大不敬,是对神的亵渎。人们的这种慎重也许是一种希求圆满的愿望吧,或是凡人要告诉神灵们自己最大的真诚与竭尽的孝心。尽管按照传统宰杀牺牲必须在二十四日这一天,现代人却未必严格遵守了,一来是工作不得闲暇,不似农业社会时冬天是农闲时节;二来这种习俗也越来越松散,不免有形式化的趋势。依照旧俗,腊月二十五日是万万不可杀生的,但是现在除了我奶奶这样的老古派还忌讳外,母亲这一代人显然已经毫不在意了。
对于传统,现代人似乎在坚持旧俗与做出变革中难以取舍,因而往往表现得似是而非。从幼年时代开始的耳濡目染使小镇的人们天然的对神灵有一种畏惧之心,而现代教育又在一定程度上破解了这种执迷,两股力量的交织使传统出现了某种变异。人们既小心供奉,又似乎不以为然,最终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中庸中坚持着传统。当然,害怕灾祸的降临,祈求福禄富贵在其中起到了最大的支持作用。这种坚持不免有其庸俗的一面,但是能够坚持这种传统却另有一番功绩。
挑选祝福的日子又别有一番趣味。往往除了年三十那一天,剩下的几天都会被传说成“黄道吉日”。倒并非人人都会如此认为,只是各种版本的传言太多,一个说“二十五、二十六除外,其他几天都不好祝福的”,而另一个会说“二十五、二十六不好,还是二十七最好”,终于各种版本汇合,每一天都是祝福的好日子了。因而从二十五日开始也就爆竹声不断了,天天有人家祝福。
祝福实在是一个繁琐的过程,要准备的东西还真不少。鸡、鹅、猪肉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了,年糕、粽子也是必备的。中国的传统是端午节吃粽子,但是在绍兴端午节的粽子不如过年的粽子来的要紧,因为是神灵的祭品,这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少的。近百年来,祝福的祭品基本没有发生变化,唯一增加的是水果,苹果、桔子、梨、桂圆、香蕉等常见水果都可以摆上桌,唯一的忌讳是所有祭品的总数一定要是偶数的。祝福的时间一般在两个时间段比较集中,早晨五更天和傍晚时分。虔诚一些的人家是必定会选五更天的,正如鲁四老爷家必定是早起祝福的,这才是最大的诚意。然而时代毕竟变了,人的虔诚被磨掉了些,对于生活的态度也发生了变化,五更天的祝福无异于一宿无眠,现代人没有十足的虔诚来维系这份操劳。因而傍晚时分也就成了祝福最热闹的时候,夜幕下垂时分,爆竹声此起彼伏响彻天际,天地圣众们带着几分醉意在爆竹声中心满意足地离开了人间大地。
祥林嫂想替鲁四老爷家摆祭品而不得,可见当时的人还是深信祝福的神圣。实在,这个祭品的摆放还是非常讲究的。大门四开迎接福神,一张八仙桌稳稳地放在堂屋正中央,八仙桌朝大门的一端放上一对一斤重的蜡烛,另加香炉一个。桌子正中央就是鸡、鹅、猪肉,这是祭品中的重点,鲁迅先生所言胡乱插在牺牲上的筷子自然还是要的,并缠上鸡肠、鹅肠。人们还会煞有介事地放上一把菜刀,供神灵们切福礼之用。凡人有时也过于迂腐了一些,神灵岂能像凡人这般无能,吃个鹅还要用菜刀切啊。但是放上冷粽子、冷年糕这些祭品的凡人又把神灵的神通考虑到了,他们思量着既然是神也就不必跟凡人一样吃热的了。人们有时候的逻辑是可笑的,对于生活中的自相矛盾又往往是不自知的。有时他们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来揣度神的世界,有时又以异于凡人的神通来看待神灵,这些神灵也就在人与神之间游走了。
酒在任何的祭祀中都是必不可少的,祝福自然也少不了酒。八仙桌朝里的一端会一溜放上十二个酒盅,代表了一年的十二个月份。如果来年是闰年还得放上十三个,因为在农历里闰年就是多一个月,一年也就有了十三个月。几百年下来祝福的仪式基本没有发生多大的变化,女人们将一桌祭品摆放好,点上蜡烛,燃上香,请出自己的男人来拜神,照例女人是不可拜神的。习俗毕竟是习俗,固有的规定性与约定俗成是不易改变的,些许的改变还是无法与总体的沿袭相抗衡。
绍兴人往往会说“快菩萨,慢祖宗”,祝福不要十分钟就可以把福神们送走了,当然凡人是不会忘了给神灵们一点贿赂的。每年烧纸钱时,奶奶总会给我们讲姜子牙封神的故事。姜子牙封完了各路神仙,结果没有给自己封号,其他心满意足的神仙们自然客气地要他给自己封个神。姜子牙无愧是那个说出愿者上钩的洒脱之人,他对封神亦不在意,只是要求各路神仙在享受完祭品后,留给他一杯“谢纸酒”。所谓的“谢纸酒”也就是在纸钱燃尽之际,将一杯祭祀的酒洒在火焰之上,而这杯酒就是专属姜子牙享用的。说来也有意思,人们对自己在祝福的是哪路神仙也实在不清楚,但是反而这个没有封号的姜子牙被凡人记住了,可见对于一切的名利大可不必过于执着。
祥林嫂对于鲁镇的人而言应该是一个“外来者”,一个鲁镇之外的山里人。而小镇在工业化的进程中也已经成了一个汇聚外来务工者的大熔炉,这些外乡人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小镇总人口的三分之一。祥林嫂毕竟与鲁镇的人们还是处于同一个文化圈,对于祝福有着发自内心的认同。但是现在小镇的外乡人已经超出了一个文化圈,对于祝福他们更多的是抱着一种旁观者的心理。小镇的居民忙碌于年末的祝福祭祀,而这些外乡人则是彻底的无神论者,天地圣众、先人祖先都已经逃逸出了他们的视野,对他们而言人生在世无外乎现实的存在。农历新年对于他们而言也仅仅是一场欢乐的宴会,吃饱喝足、痛快玩乐才是新年的真谛。漂泊在外本身已经无根,而对传统的农历新年也失去了任何文化的记忆,那么他们真的成立一群“原始初民”。祝福在延续文化的传承上也就有了不一样的意味了,祝福让人们对传统保留了最为清晰的记忆,也让人们有一种文化的认同感,更让人们在天地之间还保存了一丝敬畏之心。
年三十是祭祀的日子,意思是跟祖宗一起度过除夕之夜,当然这一天也要把在天上述职的灶神给请下来。绍兴人还是喜欢将人分类的,祭祖的时候便是如此,不同辈分、不同身份的先人会被安排到不同的宴席。第一桌必定祭房屋土地的主人——地主太太,对于这个地主太太我实在是弄不明白,为何不是地主本人,而太太竟然成了供奉的对象了,而且这个地主太太也实在抽象地离谱,是哪一代竟也不可知。这个地主太太想来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是农民对土地的一种敬畏之情。第二桌祭的是三代以内的先人,从我爷爷往上数的三代先人。再接下去就是我的爷爷及他早年夭折的儿女,最后是家里的外戚,奶奶的父母兄嫂,母亲的父母。
每年祭祀的时候我奶奶总要对我爷爷说话,要他邀请席上的客人,要他保佑儿子家一年顺顺当当。活人总是对死去的人有所求,年终供奉先人一番,自然也不能少了对他们提要求,希望在阴间的人对他们进行庇护。也许祭祀的真正目的也就在这里,人们愿意相信彼岸世界拥有凡人不具备的神力,人在世界的幸与不幸自己无法掌控,但是在彼岸世界的人却有能力给予他们幸运,同时也能因对他们的不满而将不幸施加给他们。尽力讨好那些鬼魂,不但可以得到福祉,还可以得到庇护而不受其他鬼魂的欺负。
马尔克斯笔下的人与鬼是可以自由交谈的,绍兴人虽不能与仙逝之人交流,但是也常常与之说话,其状似与活人说话无异。奶奶总是要与先去的爷爷说好些话,也要对她的父亲,对她早年夭折的孩子说话。说话间就似普通的问候与攀谈,更似对长年不见之人的关切。这些在她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也许对于她而言还是亲切可感的吧,只是这些人不能再言语罢了。母亲每次喊她的父亲时我也会有同样的感觉。“爹,今天到我们家来吃年夜饭”“姆妈你要多多照顾,你们别吵架”“烧给你的纸钱要带上”……这些话语质朴,甚至平淡,但是却不失温暖与关切。祭祀这些曾经在他们生命中出现过的,甚至是最为亲密的人才是最为真诚的,因为他们不是一种符号的存在,而是曾经真真切切的生命,有形象、有体温、有情感,并且与这些活人血肉相连。那些所谓的地主太太,三代以内的先人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显然没有像爷爷那样有过真实的存在感,对于他们的供奉也许更多的是一种形式,而少的也正是人间的温暖真情。
祭祖完毕,农历的过年活动也就基本结束了。正月初一早上,祭天地,吃年糕汤圆,新的一年开始了。距离鲁迅写《祝福》一百年就要过去了,祥林嫂当然已经不复存在了,祝福、祭祀的习俗却保留了下来,基本的面貌还是没有多大的变化,但是新的因子也正在渗入到旧的传统之中。最为明显的是对于时间的概念,现在的人已经不再按照传统严格遵照祭祀等习俗的时间,而是尽量提前将这些略显繁琐的事情早早了结了。鲁四老爷那种小心谨慎显然是不复再有了,少了些许虔诚,多了些不得不遵循习俗的无奈,因而也就不免流于形式了而少了人发自内心的真诚,这些仪式也就失去了灵魂。
现代人是矛盾、分裂的,生命的无常使他们希望在彼岸、在天堂寻求庇护,而在这信仰失去了力量的时代又使他们安放希望的神力也变得不可相信,他们在信与不信中撕裂着。祝福、祭祀便是如此对于久远历史的传统现代人是似是而非的,最后的坚持不过是妥协而已,祥林嫂、鲁四老爷的那份坚信与执着已经飘然远去,剩下的是无生命的仪式在凄凉地独舞。抽离了灵魂的躯体是没有魅力的,传统已经蜕变为形式,生命力正在枯竭,神圣感正在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