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的老先生一个个走了,这个园子越来越新了。102岁的侯仁之先生走了,热闹的未名湖也会感到寂寞的。
“天下风光,唯北大,唯燕园最美。”燕园之美在一湖一塔,立在湖边石头上三个字“未名湖”乃侯先生所书,到过未名湖的人大多跟这三个字留过影。当然,绝大多数人不知道书者乃北大大学者侯仁之先生,或者压根就不知道侯仁之乃何人。
是的,侯先生是寂寞的。他的学术不热闹,他也不是一个热闹的人,但是,他是多么热爱北京、北大和他所生活的燕园呀。跟侯先生结识是因为他的《燕园史话》。我们这些在这个园子里生活久了的人,自然会有些自恋式的热爱,但是,我们根本无法洞悉这个园子的渊源和秘密。侯先生却用历史地理学的治学方法来考察燕园的来龙去脉,娓娓道来,语言简洁,诗意盎然。1999年我读过北大出版社一个小册子,总感觉不过瘾,很多年过去了,侯先生这本书一直让我难以忘记,总想找合适的机缘重新出版。2007年底征得侯先生家属同意后,我决定重新增订出版《燕园史话》,中英文对照,做成一本雅致优美的书,真正对得起这个园子和侯先生。2008年4月,北大110年校庆前一个月,我和责任编辑丁超把终稿送给侯先生审阅,那时侯先生因为身体不好住在北大校医院,医院的过道总是那么长,寂静得让人恐惧。推开侯先生的门,他很洁净地坐在轮椅上等我们,看到我们,他有些激动,想大声说话,却很微弱,还有些含糊不清:“谢谢你们了!一定要修改一个字。”他把那个字指给我们看,他的手是抖的,在上面摇晃了一下。很多天后我一想到侯先生的声音,想到那只抖动的手就有些酸楚。他就是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周旋抗日跟地下党有联系的燕京大学学生?他就是奠定中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的大家侯仁之?
他就是。但是他实在太老了,那时他已经96岁了,还想着要修改《燕园史话》一个字,就如同82岁那年他跟夫人搀扶着爬上正在建设的西客站大楼,他要亲眼看到西客站终于绕开了莲花池。西客站最初选址是在干枯的莲花池上,作为北京历史地理的“活北京”,侯先生呼吁一定要绕开莲花池,“先有莲花池,再有北京城”,北京城一定要保护水源,“莲花池是北京的生命源头”,有关部门听取了侯先生的建议,绕开莲花池,才有了现在的碧水一池,水源一泓。如果我们伤痛当年梁思成先生呐喊保护的城墙被拆除了,我们要庆幸侯仁之先生呼吁留存的莲花池留了下来,这也许是一个城市对一个学者的尊敬,也是对文化的尊敬。如果北京有荣誉市民,梁思成先生和侯仁之先生都是这个城市的守护者。
当然,侯先生更是燕园的精神守护者。
他为燕园做史,述前身,追往事,记前缘,书文脉。他从历史典籍,史书唱和以及地理考察中细致地描述燕园的前世今生,他要为这个园子著书做史,勺园、娄兜桥、弘雅园、集贤院、淑春园(十笏园)、石舫、睿王园(墨尔根园)、镜春园,一个园子一个园子他好像从清朝就在这里守候着,化作一棵古树。侯先生手书的“鸣鹤园”,据侯先生考证是嘉庆第五子惠亲王绵愉的园子,俗称“老五爷园”。侯先生考证了朗润园主人奕譞的《九思堂诗稿续编》中诗云:“鹤去园存怅逝波,翼然亭畔访烟萝,百年池馆繁华尽,匝径松阴雀噪多。”侯先生还根据奕譞的诗篇指出,同治三年(1864)绵愉去世之后,鸣鹤园仍为他的后人所有,一直到光绪年间还是这样。同时,奕譞光绪六年(1880)所写“约鸣鹤园两弟游蔚秀园”诗中,有如下的注文说:“鸣鹤园澄碧堂为昔年五叔赐醼处,庚申后鞠为茂草。前岁往访,画桥亦断,园丁代以略彴。”
如此周密细致地大量考究典故历史,就是为燕园做“史话”,这简直是一首无韵的诗。只有深爱,才会如此细腻触摸,丝丝入扣。1932年21岁的他进入燕园,大学四年学习生活于斯后,毕业后到英国攻读博士学位,回国后去西南联大清华大学任教,辗转20年后他再度进入燕园,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燕南园西南角那家爬满丝瓜和青藤的61号园,每次路过我都会向藤萝深处致敬,即使寂静的只听到叶子飘落的声音,还有墙根的老猫打瞌睡的声音,当人越来越远离之后,这些猫也许是侯先生家的常客。就是从1952年算起,他在燕园生活了将近70年,他是燕园的一棵有思想的树,一株有精灵的花,他是燕园的灵魂,未名湖,鸣鹤园,红湖,都是他的手书,他还活在这里。
70年了,连梦都会老的,他和燕园弥漫在一起,一草一木,湖光塔影,他青春跑步的身影,著书讲学的身影,接待外国学者的身影,这些都远了。他只有坐在轮椅上一圈圈摇摇晃晃地看着这里的一切了,只要天气好的时候,总会看到有人推着他走来,他像一个睡着的婴儿一样安静美好。偶然遇到,不敢大声说话,怕惊扰了他的梦。一个春末夏初,我带友人沿着《燕园史话》里的线路看北大校园,到未名湖时,正好遇到坐在轮椅里散步的侯老,友人也是北大老校友,我对他说:“这就是侯仁之先生!”他很想上去表示一下敬意,我们就上前给侯先生打招呼,侯先生还记得我:“你是出版社的小高。”我手里刚好拿着《燕园史话》,于是就有了跟侯先生这张未名湖的照片。98岁的他还是优雅的,带着英式的鸭舌帽,一个真正绅士的样子,虽然他是那么老了,还是保留着最好的尊严和优雅。
这个园子忽然热闹起来,成了一个旅游地,那个夏天我开始了晚上的跑步,想避开人群,享受自在寂静的燕园。白天的酷暑和人流都消散尽了,学生也放假走了,这个园子在夜里是寂静的。一个晚上我跑向未名湖,在一教前树木掩映的过道上好像有一个轮椅,我都跑过去了,又跑回来看,竟然是侯先生!保姆在打电话,声音很大,可是,侯先生却安静地睡在轮椅里,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无关,连额头上的蚊子他都无力去打了。我悄声走过去,拂去落在先生脸上的蚊子,他眼睛都没有睁开,好像这些都跟他毫无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