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浙江衢州的路上,遇叶廷芳和徐刚两位,方知道韩作荣突然离世。就在这一天上午刚刚举行告别仪式,徐刚就是从八宝山匆匆赶来,而我却一无所知。估计是我刚从美国回来不几天,单位的人还以为我在国外。顿时,满眼迷茫,纵使江南依然一片绿色,却感到寒意袭人。一切来得过于突然。
作荣和我同龄,我们在《人民文学》共事十年。记得那一年我调《人民文学》之前,到作协开会,散会后在作协一楼大厅看见他,他冲我笑笑说听说你来,欢迎你!那个笑容,一下子浮现眼前,感到还是很亲切。
作荣不是那种舌灿莲花的人,他不大善于言辞。但我感到他待人真诚厚道,对一般人很宽容,纵使是他不怎么喜欢的人,一般他也不会直接表现出来,更不会怒发冲冠。只有两次,我见他真的有些生气了。一次是他手里拿着一份匿名信让我看,是一封告他房子有问题的信,其实那房子的事我知道,本来也没有多少钱买来的郊区的房子,而且是用他和家人的血汗钱。我劝他别和这样的人置气。他大声地说最好让上级来查个清楚,要不我没法干!另一次是他手里拿着一篇稿子,气冲冲地走进办公室,对我说了句:狗屁文章不会写,也拿来要在《人民文学》上发!我知道,是有什么来头的什么人转来的这“狗屁文章”。为人和为文,他有他自己的底线。这个底线,让我敬重。
他在《人民文学》主编的这个位置上,文学已经不那么风光,经济的压力让他很费脑筋和精力。我一直以为,作荣的身体每况愈下,是和他的这份辛苦劳累有关的。难得的是,他从不因此为自己谋利。他是个诗人,写诗的稿费本来就很少,他在《人民文学》主编的这个位置上,自己的创作做出了很多牺牲,更少写诗,稿费就更少。我们在一起工作,这一切我看得最清楚,他从不为自己多谋一分钱。对比文坛上一些自命清高却是争名于朝、争利于市的文人,便觉得越发难得。临退休之际,他曾经对我感慨地说,咱们《人民文学》的账上有多少钱,对得起《人民文学》了。
作荣很少对我讲他自己的事情。但他却对我讲过好几次他刚出道时的往事,尤其是他从部队刚调到北京在《解放军文艺》当编辑的事。那时,他和同为刚出道的诗人雷抒雁住同一间宿舍。他说他妻子带孩子从老家来北京探亲时,都是雷抒雁让出宿舍让他们一家人住。我看得出,他是一个念旧的人,别人曾经给予他的一点好处,很难忘记。
我来《人民文学》之前,看到杂志上刊发有青海诗人昌耀的组诗,来到《人民文学》后,知道那一组诗是作荣的编辑,并知道他和昌耀关系很好。因我也很喜欢昌耀的诗,并在青海和昌耀有过接触,还曾经写过昌耀的一篇很长的报告文学在上海的《文汇月刊》上发表过,便和作荣聊过昌耀。他告诉我昌耀现状,说他很不容易,面带怜惜之情。后来,为帮助昌耀把好不容易才自费出版的诗集卖出去,他拉来了很多昌耀的诗集,放在办公室帮助卖。我看得出,他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那一年大年初一,我突然车祸受伤住进医院。大年初二,他刚从约旦访问回国,时差还没有倒过来,就跑到医院里看我。他就坐在我的床头前,不怎么讲话,一直就那么默默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感动,很难忘记。临走之前,他对我说,我打电话给金炳华了,我也不管他们过年不过年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金炳华,当时是作协的党组书记。后来,他和当时作协领导都来看望我。我们《人民文学》的朋友,更是来看我,充满了关怀。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作荣在默默地工作,我感到他的关切,不是他说出来的。
往事如流,叠印在江南与北京之间的斑驳景色与记忆里。在衢州的活动中,当地的记者在他们速递的报道中说我是一个安静的人,喜欢独自一个人走。其实,我是在想这些往事。我和作荣算不上那种交往很深的朋友,只属于淡如清水的君子之交。他的离去让我感到突然得难以相信和伤感。在大家参观当地一家博物馆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一株古老的樟树下,写了一首诗,以此怀念作荣——
谁将噩耗到江南,
苦雨凄风哭老韩。
落叶又添霜后树,
残灯重暗雾中山。
海伦托梦参明月,
纸上招魂寄远天。
生死都云难预料,
惊心总是太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