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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11月27日 星期三

    “忠臣藏”的故乡

    贺桂梅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11月27日   13 版)

        一、

        来日本之前,我对“忠臣藏”的故事可以说一点儿也不了解。但到神户后,在每天要去坐电车的车站广告栏里,有一幅忠臣藏歌舞伎的宣传画;而那些日本旅游攻略中,总会介绍江户时期47个武士为藩主复仇的故事,这才熟悉了“忠臣藏”的说法,并知道这是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核心。

        详细了解“忠臣藏”故事,是通过张承志的《敬重与惜别——致日本》。这本书讨论了许多有关日本的重要问题:关于亚细亚主义,关于日本人的古典精神,关于中日关系的历史……张承志充满血性的愤激之词,在思考这些问题时,传递给我的是可以触摸到历史的血肉感。我因此把这本书也带来了神户,闲时常常翻阅。《四十七士》这篇是最后看的,于是知道了这个在日本家喻户晓的故事:1701年,赤穗藩主浅野长矩在江户城因纠纷砍伤重臣吉良,被幕府判当日切腹。不满于幕府的判决,一年后,47名已成“浪人”的赤穗武士,于一个风雪之夜,攻入吉良府邸,斩杀吉良后向幕府自首。幕府最终妥协性的裁断,是判47人切腹——那是武士才能享有的有尊严的死,死后与主人同葬泉岳寺。赤穗义士的故事在江户庶民间流传,很快被编成人形净琉璃剧,剧名“假名手本忠臣藏”,简称“忠臣藏”。日语的假名一共47个,暗示47个参与复仇行动的义士,“手本”是榜样的意思,“藏”则是仓库。这也可见人们在讲述这个故事时的基本态度和价值取向。

        张承志写道:“以前,我始终也没有余裕——从正面观察或赏味日本的古典”。看来,这是许多中国人的常态。但是,亲身生活在关西日本,感觉就会颇为不同。在这里,旅游所到之地是古都京都、奈良以及诸多古老的寺庙、神社,我在日常生活之外(也包括日常生活之内)所接触、所消费、所观看的,其实都是日本的“古典”。那些名胜古迹,那大张旗鼓地宣扬的樱花游和红叶祭的情调,那些被我以游客或研究心态阅读的日本历史书,一直在有意无意间引导我去观看日本的古典,和被视为“日本精神”底蕴的文化符号。“符号”总是有它自身的意指关联的,在西日本当游客,慢慢就会触摸到这些符号指向的内在世界。日本旅游业的发达,则使我有足够的兴致,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地观看。当然不会像傻瓜游客那样,就真的把名胜古迹当成“历史”本身,而是常常想到:那些精致的文物展示,那种整饬但准确地激起你观看历史的兴味的景点布置,以及日本人如此煞有介事地沉醉其间的热情,这其中包含着许多值得我思考的东西。 

        正是对“忠臣藏”的兴趣,对旅游问题的思考,还有去观看一个因历史而著名的旅游城市如何布局的好奇,使我决定去看看离神户不远的播州赤穗城,“忠臣藏”的故乡。

        二、

        一出JR车站检票口,满眼就是47士的各种形象了:踏雪两国桥的名画、“忠臣藏”的泼墨大字、47义士画像、浅野的遗言、赤穗事件的介绍,连饮料售卖机上都布满武士像。站前的广场中央,有一个高大的石雕,是47士的总指挥、赤穗藩的家老大石良雄;车站的外观,则像一顶拉宽的武士帽——这些对于因“忠臣藏”慕名而来的游客来说,很快就有了进入情节的满足感。

        沿着赤穗城主道,看过最近的景点,便到了古城墙外。宽大的护城河,著名的大手桥和更著名的没有天守阁的天守楼,清新的垂柳立于河边——无论从哪个角度,都是一幅干净的明信片画面。遗憾的只是,部分翻修过的城墙和城楼太新,让人没有访古的兴味。进入城墙内,穿过去就是大石良雄的旧官邸。再沿墙走去,看到许多卖古书、文物的摊位,于是意识到这里是一个露天市场。正要看看小贩们所卖何物时,忽然抬头就看到了高大的神社鸟居。在石砌的鸟居后面,是左右两根更高大的方形石柱,一写“义胆”,一写“忠魂”,石柱的侧面有1904年曾任日本海军大元帅的东乡平八郞的落款,另一面则有明治天皇的语录。这就是著名的大石神社了。

        看完之后才意识到,整个赤穗城最壮观的就是这座神社。神社的本殿,厚重的檐瓦和砖墙用材讲究,显出皇家般的排场和殷实;参拜的金黄色调吊钟、粗大的麻绳与堂内的布置,更加重了这种感觉。这大约是我见过的最豪华的一座神殿了。即便如春日大社、伊势神宫,虽然气派也依旧是一种日式的古风,不像这座神社,压抑不住地透出富丽堂皇的气息。本殿建于大正元年,即1912年。那也是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日本建构其体系性的国族认同与历史叙述的时期。江户元禄年间即开始流传的47士故事,可以说正是在这前后进入了日本民族史叙述的核心。在神社正门前,有47座义士铜雕像。造像大小与活人相等,神态、表情及手中的武器各不相同。铜雕看起来是当代人的手笔,色调光滑润泽,没有古旧气息。群像沿正门参道两侧排开,间以高大的古松,写着“大愿成就”四个大字的红蓝两色幡幅迎风飘展,让人感觉气势非凡。

        三、

        一直感到有些不适的,是所谓“义士”的内涵。这一群为家主复仇的武士,他们的“忠”和“义”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无法不佩服他们的,是聚集在一个头领之下共同赴死的周密有序和坚定绝决。这种事情在中国历史上,或许只有《水浒传》可与媲美了。但那些是被逼上梁山的、个个锋芒毕露的草莽英雄,而这47士中,除了领头的大石,我几乎一直也没弄清楚另外46人有哪个是性格格外鲜明的,虽然行前也看了好几部相关的影视剧。这46个,似乎是那一个也就是领头的大石的陪衬;而大石,则为的是忠于家主的忠诚。他反的是致使主人失态被杀的权贵,而不是做出不公正裁决的最高权力所有者幕府将军。这大约也与宋江的“反贪官,不反皇帝”相似吧。但是,日本人赋予大石的,是如此多的赞美、倾慕和敬仰。可以说,这座城市的灵魂,就是这个叫大石良雄的家老。赤穗城每年最热闹的节日活动,是12月14日,47士闯入吉良家杀死仇敌的日子,全城举行盛大的“义士节”,搬演义士们的群体形象。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走在最前面、手执指挥鼓的大石了。大石率领46士,不止用生命为他们的主公平反昭雪,更使浅野家覆盖了赤穗城的全部历史。该如何理解这种主与仆之间的忠诚与情义?

        我并不想如张承志那样,无保留地赞美这种“义士”精神,但同时意识到这其间隐含着“日本精神”的秘密,一种如同“菊”与“刀”那样的张力与和谐。那便是等级秩序内的反叛与忠诚。“等级”是前提和行动的场所,而“反叛”则是等级秩序之内的反叛,它虽不指向权力的最高所有者,却就事论事地在同一格序内维护着作为其内在逻辑的“正义”。这也是所谓“替天行道”吧。义士们将自己的“情”与“义”,约束在“忠”的秩序之内,并以“下剋上”的决绝行动,创造出自身存在的价值,同时也重新赋予秩序以意义。所谓“伦理”,便是等级性的“伦”与超越性的“理”之间的平衡,而“理”本身的合法性却不必追问。那么,这种所谓“古典精神”,直面的难道是现代人感受到的先定意义的虚无吗?

        感受着“义士”精神的内在悖谬,理解着何谓“日本精神”的内核,我不能说,赤穗这个以“义士”著称的城市,从47个历史上的英雄那里,得到的仅仅是旅游资源。那些远道来访的人们,在游览观光,也在膜拜某种精神。在历史博物馆里观看义士事件的录像时,我看到一群参观的老年人,看完之后一齐站起来鼓掌。这掌声也是一种当下的嘉许吧?就更不用说当年的町人传说、人形净琉璃剧的诞生,以及无数小说、电影的渲染,更有大元帅的题字和天皇的嘉许,这一切都是对47士行动意义的不断塑造。47士早就不是一个历史事件,而真正成了一种日本精神的神话。作为旅游城市的赤穗城,它的布局和景观,又何尝不是对这一神话的直接诠释呢?更重要的是,这种诠释,并不限于几个旅游景点,而是作为整个城市的内在精神以及日常生活布局的基本意义原则而发挥作用。我于是想到,生活在这个城市的人们,如何因义士故事的耳濡目染,如何因作为义士“故乡人”的自我与他人暗示,如何因旅游业而建造的房屋、街道及日常生活形态,而构造出了他们精神世界的某种无形有形的规约与认同。

        想到这些,才真正懂得了“文化”与“旅游”的耦合,如何比当年大元帅和天皇的政治,更深刻地组织着这个城市。可以说,同样的方式,正在全球化时代的今天,在卷入现代化进程的许多区域上演着,只是程度、形态各有差异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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