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左林如同深秋夜里孤零零地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的月亮,将皎洁的清辉铺洒到黑夜的每一个角落,铺洒在破败的小城、古旧的街巷、凋敝的花园、沉寂的教堂,也铺洒在生着蓝眼睛的少女的门房。他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悯和哀愁,观照着那一片他所深爱的土地。
西班牙作家阿左林的名声现在也像他笔下的那些西班牙小教堂一样,在时光的长河里默然沉寂。不过在上个世纪,这个“沉寂而隐僻的修道院”,却吸引着一批来自中国的为数不少的朝圣者,他们“怀着进香者一般虔诚的心,到这梦想的国土中来巡礼了”。
阿左林的作品最早介绍到中国来是1930年,由戴望舒和徐霞村合译的阿左林的散文小品集《塞万提斯的未婚妻》出版。在这本书的引言中,戴望舒称阿左林“为新世纪的西班牙开浚了一条新的河流”,认为“他的作风是清淡简洁而新鲜的——他把西班牙真实的面目描绘给我们看,好像是荷兰派的画”。在这本书出版后两个月,周作人特地跑到市场买了一本。面对这“好而且特别”的文章,一代美文大师长叹了一口气:“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呢!”或许正是由于这一叹的广告效应,这之后便有一批京派作家对阿左林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热情,甚至影响了他们的写作。这些人中有我们非常熟悉的名字:何其芳、师陀、汪曾祺等。
阿左林的这些文章都很短,每篇不过两千字左右,像散文,又像小说,也可以说两者都不像。他用平淡、细致的笔调,描绘着那些可怜的“既无希望有无欲求”、安于天命的农人、修伞匠、卖饼人,那些孤独寂寥、虔信庄严的老人、诗人和僧人,以及那些轻盈、温和、生着金色头发深蓝眼睛红润嘴唇的少女。文章几乎不发议论,字句也似不带情感,读起来却又是文短情长,词微意远,字里行间饱含着作者对于西班牙民族的心灵的崇敬和热爱,对于在西班牙的明亮碧洁的天空下的、简朴的、平静的、忍受一切的生活的深切赞美。阿左林如同深秋夜里孤零零地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的月亮,将皎洁的清辉铺洒到黑夜的每一个角落,铺洒在破败的小城、古旧的街巷、凋敝的花园、沉寂的教堂,也铺洒在生着蓝眼睛的少女的门房。他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悲悯和哀愁,观照着那一片他所深爱的土地。
周作人在读《塞万提斯的未婚妻》后还感叹:“对于那些古城小市不能不感到一种牵引了……不知怎地觉得伊伯利亚半岛的东西杂糅的破落户的古国很有点像是梦里的故乡,只可惜真的故乡和祖国没有艺术的写真。”在阿左林的笔下,老人、黄昏、暗夜、破败的房间和街道是常有的意象,这些存在于今天却又分明地带着昨日印迹的东西,很轻易地便勾起了三十年代漂泊着的中国知识青年对于故土和家园的依恋。现代中国知识分子以前所未有的群体热情向旧的世界发出挑战,他们之中有一些人是叛逆的,激烈的,如同朝阳一般蓬勃炙热,也有戴望舒这样一群人,带着月光一样凄凉而忧愁的心绪,一边憎恶着传统文化对人的迫害和对生命的轻蔑,一边却还贪恋着故园的温情脉脉、优美诗意。深受阿左林影响的戴望舒以及稍后的京派作家,在中国的现代文学史上营造了为数众多的小镇与古城,如同阿左林笔下的西班牙小城一样忧郁、破败,却又充满着温情和诗意。
《塞万提斯的未婚妻》绝版多年之后,北京三联书店近日推出了桑农先生的新编本。该书收录了迄今能收集到的所有戴望舒翻译的阿左林小品,不仅包括原书中十五篇戴译,还包括《古今》、《风雨谈》等旧书刊中的戴译阿左林小品佚文,合在一起共计四十三篇。隐没多年的佳作,得以完整的面貌重新面世。这对比较文学和现代文学的研究,无疑具有极高的价值,对于那些喜爱阿左林散文和戴望舒译文的读者,更是一个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