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来到离别已久的中学母校,若不经人指点,恐怕连找到校门都要费些工夫。进了校园,更是全然的陌生。往昔的一砖一瓦,甚至是一草一木均已不复存在。第一感觉便是母校的确阔了,暴发的气派咄咄逼人。于是,我不敢承认这还是我的母校,因为已然没有任何特征符合我的记忆。短暂的逗留之后,我选择了匆匆离开。就在走出校门的那一刹那,我知道,这所曾经属于我的母校永远地消失了,或者说,它已然永恒在了我的记忆里。
然而,失落的我并不甘心,怀旧的灵魂更加渴望抚慰。我只好又驱车寻找到小学时代的母校。还好,除了多数建筑的墙壁换了颜色之外,我的这所小学母校几乎保持了原样。熟悉的院墙,熟悉的教室,熟悉的操场,让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不过,那难掩的衰败之势终究还是让我的欣慰打了几分折扣。我的这所小学母校属于一家曾经十分辉煌的企业,如今这家企业正深陷困境;无疑,学校原貌的保持想必就是出于财政拮据的无奈吧。如果它所属的企业辉煌依旧,我的母校是否也该是另一番飞黄腾达的模样呢?那么,我应该感谢母校的贫穷吗?
数年后再度回到这座城市,我还想去看看我的小学母校。但是,这个念头刚一冒出便随即被我主动打消。因为,那家曾经十分辉煌的企业此时又东山再起了;办公区和家属区到处都是一片大兴土木的繁忙景象。可以想见,我的母校也一定不会错过这次旧貌换新颜的难得机遇的。它还可能给我留下些什么呢?
从中学和小学母校的命运自然不难推断大学母校的命运,所以多年之后,当我的大学老师邀请我回母校看看时,我丝毫没有犹豫便婉言谢绝了。老师说,你的大学已经今非昔比啦,新增了一个校区,面积是本部的两倍多;你们住过的那些筒子楼也都全部拆除,一律建成了电梯公寓。对此津津乐道的老师或许还不明白,母校令我牵挂的其实根本就不是这些。我希望看到的绝不是它的现在,而是它的历史;因为唯有这历史方能赠予我所需要的归属感和认同感。历史让我学会的永远是珍惜和热爱,校园那陌生的美丽和排场与我又有何干?
可惜,我们似乎始终就没能懂得历史正是这样一笔无以复得的财富;我们总是企图通过求新求变才可确证一种成功的实现。为了突显自己,我们宁愿遮蔽无数他人的努力。可是,不懂尊重他人的人,又如何能够赢得他人的尊重呢?因此,所有那些日新月异的校园不论显示出的是多么巨大的成就,独独显示不出的就是它们一向所缺少的这种尊重。
种种迹象表明,我们的大学依然无意遏制继续清洗历史的冲动。就拿我所任教的这所大学来说吧,十几年的时间里,校名改了两次,院名改了三次,系名的更换更是频繁。至于硬件设施,同样也是不在话下。而实际上,这一次次可有可无的更新往往就是历史的一次次彻底清洗。但令人费解的是,中国大陆的大学却又无一例外地热衷于频频举办校庆活动。当校领导们面对着师生和校友谈起学校那悠久的历史时,我总感觉这就像是一场骗局。一个连基本传统都没能奠定下来的学校,还配称得上拥有历史吗?
曾经读过欧洲一所著名学府的校史,其中一任校长的话让我沉思良久。他说:我能为这所古老学府尽到的起码责任,就是不让它减少一片砖瓦,也不为它增添一片砖瓦;将其原样交接给我的继任者是我必须完成的使命。这固然不是什么豪言壮语,但它又胜过多少中国大学校长们的那些豪言壮语呢?把尊重历史当成一种责任和使命,这也许算不上伟大,但却切实体现出了大学理应坚持的一种人文情怀。相反,我们的大学校长所在乎的,常常只是自己做了什么而非坚持了什么;由于历史感的匮缺,坚持在他们心目当中所呈示的从来就不是一种价值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