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龙威先生是扬州大学历史系教授,我28年前攻读硕士时的指导老师。今春叩谒祁师时,他嘱我为他即将出版的论文集写序。我颇感惶恐,未敢从命。如今书出版了,我谨就该书内容聊缀数语,以表祝贺,并借此略抒胸臆。
1995年正式退休后,祁师笔耕不辍,同时开始整理以往著述。1999年10月,他在“论著存目”的扉页写道:“我生已77岁又半,体气渐衰,于是自编‘论著存目’,付印分交门人及儿孙等留存,以免一朝与云烟俱散。”并谦逊地说:“我发表过的文章不少,而可存者寡。岁月逝矣,补牢已晚,志此以供后贤借鉴。”这本自选集是祁师去年90华诞时编成的。祁师从事学术研究凡67年,著述甚丰,名篇不少,而这本文集仅辑录11篇文章,可谓少而精。这些论文的发表时间横跨55年,内容涉及太平天国、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以及考证学、清代学术史,具体体现了祁师的治学特点,并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他在相关研究领域的学术建树。
考证学在清代又名朴学、汉学或考据学,是一门对古籍文字音义及古代名物典章制度等进行考核辨证的学问。重视考证、精于考证,是祁师治学的显著风格。这本文集所收文章,几乎都与考证或考证学相关。从学术渊源上讲,祁师的治学风格主要受近代国学巨擘、著名诗人金松岑(1874—1947)影响。金松岑名天翮,江苏吴江同里镇人,早年为反清救国奔走呼号,应蔡元培之邀赴沪参加中国教育会和爱国学社,与章太炎、邹容过从甚密;是晚清谴责小说《孽海花》的原作者,写至第六回而辍,由曾朴续写。1932年在苏州参与创建中国国学会,与章太炎同为国学会主讲人。二人与李根源义结金兰,并合影留念;章氏为之题写“岁寒三友”四字,以气节相砥砺。日寇侵占苏南后,金氏避至上海公共租界,应聘在光华大学讲学。祁师时年16岁,自此师从金氏,并与章太炎门人朱季海、贝仲琪、王仲荦交游,打下扎实的国学根柢。他后来在东吴大学读物理系,但最终弃理从文并以考证治史,与这段经历大有关系。在扬州求学时,祁师常和我谈起金氏,崇敬怀念之情溢于言表。去伪存真是史料学乃至历史学的第一要务,没有考证,也就没有信史可言。好的考证文章似剥茧抽丝,又如老吏断狱,一步步破解悬疑,读来引人入胜。祁师这本文集收有《<燐学丛钞>辨伪》一文。太平天国史料汗牛充栋,但鱼龙混杂,真假难辨。祁师仿效清儒阎若璩辨伪古文《尚书》之法,取相关真实史料与《燐学丛钞》相比勘,辨明后者是伪书。这一结论得到罗尔纲前辈的赞同。
考证方法的运用最早可追溯到先秦《吕氏春秋》一书。宋代司马光《资治通鉴考异》、明代陈第《毛诗古音考》则是早期的考证学著作。清初顾炎武摈弃晚明空疏学风,以考据方法撰《日知录》等,开一代朴学之先路。至乾嘉时期,考证学达到极盛,惠栋、戴震、赵翼、王鸣盛、钱大昕、段玉裁、高邮二王等名家辈出,形成清代学术主流,故梁启超有“夫无考证学则是无清学也”一说。民国初年,王国维提倡“二重证据法”,胡适提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顾颉刚创建“古史辨派”,标志着东西学术交融背景下实证派学者的异军突起。伴随着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传播,郭沫若、吴承仕、范文澜等学者将唯物史观与考证学相糅合,打开史学研究新天地。祁师在相关著述中,清晰梳理了考证学的发展演变轨迹及其与历史研究之关系,分析了乾嘉学派与胡适等人在治学方法上的建树及局限,并就考证学的概念、方法与准则作了详细且富有新意的阐述。关于如何运用考证来推进中国近代史研究,祁师提出:(一)必先建设目录学;(二)继续发展辨伪学(辨伪书,辨伪物);(三)辨误(辨笔记资料之误,辨社会传说之误);(四)利用人证;(五)重视调查访问的资料;(六)清理历法;(七)熟悉制度与地理。这本文集辑录《乾嘉史学初探》、《读清代乾嘉“扬州学派”著作一得》、《梁启超与清代学术史》、《考证学与历史研究》等文,是祁师这方面的几篇代表作,其研究心得很有启发意义。
主撰《朴学志》是祁师对考证学研究的一大突出贡献。清史纂修是新中国成立以来规模最大的文化工程,祁师众望所归,主持其中难度甚大的《朴学志》项目。我忝在修纂者之列,主持《通纪·第六卷》项目。嗣后每次见面,祁师总会关切地询问我写作近况,并介绍他这一卷的进展情况。我深深体味个中之艰辛,更能体会祁师的艰辛与付出。《朴学志》脱稿后,广受好评。在国家清史编委会主任戴逸教授提议下,《清史研究》打破惯例,于2012年第1期全文刊登祁师修史时所写日记,并特意加了按语曰:“祁龙威,扬州大学教授,年届九旬,是我国老一辈著名史学家。2004年起,主持《清史·典志·朴学志》项目,呕心沥血,六届寒暑,笔耕不辍,精心架构《朴学志》,亲自撰定“概述”和“小学篇”之外,完成全书的整合统稿,为新修《清史》贡献出一部佳作。在编撰过程中,还撰写了三万余字的《修纂<清史·朴学志>日记》,刊于《扬州文化研究论丛》第六辑,2011年由广陵书社出版。江苏省常熟市档案局原局长沈秋农先生在品读祁先生的工作日记后,感慨良多,欣然命笔,成《壮心不已成大著》一文。今将二文发表,以飨读者,并与《清史》同仁阅读共勉。”祁师文集也收入了这部日记。在我看来,该日记不仅为清史工程留下一份珍贵史料,还有励志价值。日记结语写道:“老驽负重,力竭汗喘,勉强完卷。经验仅有两条:一曰虚心。自知学术浅陋,唯有边学边写。二曰刻苦。做到夜以继日,不畏寒暑。”(第171页)读来令人动容。
祁师重视考据,但又不是为考据而考据、钻牛角尖,而是小处入手、大处着眼,留心从宏观层面和理论角度探讨问题。文集所收《从“报恩牌坊碑序”问题略论当前研究太平天国史工作中的偏向》一文,原载1957年5月23日《光明日报》,便是一个例证。常熟报恩牌坊建于1862年仲春,其碑序有云:“禾苗布帛,均出以时;士农工商,各安其业。平租佣之额赋,准课税之重轻。春树万家,喧起鱼盐之市;夜灯几点,摇来虾菜之船。信民物之殷阜,皆恩德之栽培。”一些论著据此描述太平军占领苏南后民众安居乐业的盛况。祁师通过排比资料、考订史实,指出当时的常熟实际上被钱桂仁等叛将控制,他们密谋叛变,对农民横征暴敛,导致民生凋敝社会动荡;立此碑是为了掩饰真相、麻痹忠王李秀成,碑文所描述的太平景象属于虚构。他批评了时下研究工作中存在的偏向:刻意渲染对太平天国有利的资料,而不论其所言是否真实;凡与之相左的资料,则一概当作“地主阶级的污蔑”加以排斥。祁师认为,这就在自己和读者面前筑起了一道隔离历史真相的高墙,不利于将研究工作推向前进。在学界普遍一味美化太平天国的情形下提出纠偏,这需要识见,更需要勇气。该文洋洋洒洒近八千言,发表后引起不小反响。金冲及老师1988年主持论文答辩时曾对我们说:你们祁老师是专家,50年代就已经成名。大概即指此文。文集辑录的《帝党与戊戌变法》、《论清末的铁路风潮》,也是类似的名篇。戴逸老师在为祁师《考证学集林》所写序言中说:做考证工作要有两个条件,一是学问渊博,见多识广,能从各种文献和实物资料中搜罗爬梳,广征博引,寻找更多的证据;二是有科学头脑,逻辑训练,认真求证,广密推理,一丝不苟。他认为,“龙威同志具有这两方面的优长,故而他运用考证方法治中国近代史,能得人所不能得,能见人所不能见,能言人所不能言。”诚哉斯言。
祁师的治学风格与罗尔纲前辈很投契。罗老对祁师青睐有加,与此不无关系。1986年夏,我随祁师拜访罗老。罗老热情接待,与祁师相谈甚欢。罗老是广西贵港人,祁师是江苏常熟人,两人乡音都很重,罗文起老师(罗老之女)和我便不时客串“翻译”。这一幕很温馨,我至今都记忆深刻。罗老过世后,祁师怅惘久之,并连续撰写数文寄托哀思、表述其功。收入这本文集的《为太平天国史学鞠躬尽瘁———敬书<罗尔纲全集>后》一文,系祁师去年写就。祁师撰文,一直是用旧式稿纸手写,一笔一画一丝不苟。以九旬之身写出万余字文章,这该付出多少心血?祁师在电话中对我说:这样的长文,怕是以后写不了喽。该文详述罗老为太平天国史学作出的卓越贡献,同时又勾勒出太平天国文献学、史学史的主要线索,写得大气而又情真意切。其开篇写道:“史学界有巨匠曰‘罗尔纲’。他毕生以考据治太平天国史,把对考据方法的应用,推上了乾嘉学派、实证论者等所未能达到的高峰。罗氏继萧一山、简又文、郭廷以等而起,为太平天国史学大厦奠基。近百年来,一人而已。”又云:“罗先生之所以成为当代太平天国史学泰斗,其主要原因是:孜孜不倦和虚怀若谷。我们纪念罗先生,就是要学习他的好学和虚心。”(175页)而祁师总结主持修纂《朴学志》的经验,也是讲的这两条。该文结语曰:“深愿薪尽火传,相信后生中必有仰慕先生之史德史学而善继其志事者。罗先生不朽。”(189页)中肯之论肺腑之言,发人深省,感人至深。在祁师和其他前辈学者身上,可以感受到一种精神特质:不受权力、金钱羁绊,淡泊明志,宁静致远,胸怀坦荡,重情重义,富有人文情怀。这种精神境界在今天显得尤为珍贵。
文集中的《<章太炎大传>序》,系祁师为开门弟子华强教授新著所写的序,由此可以略窥祁师对学生的学术影响和关爱。当年在扬州期间,祁师指导我们读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等书,训练我们以考据治史,给我们讲太平天国史学史,讲如何运用目录、版本、校勘之学来研究太平天国文献,讲如何进行史料辨伪、史实考异,并一再强调言必有据、无信不征、孤证不立等准则。在他指导下,我们重点围绕太平天国典章制度撰写学位论文。“功底”、“根柢”,是祁师平时说得最多的词语。他还谈到“绩学”概念,说“绩”就是把麻搓成绳或线,治学犹如老妪搓麻或织布,要耐得住寂寞,要打好基础循序渐进。祁师还给我开过“小灶”,讲音韵学入门知识,从顾炎武、戴震、钱大昕、段玉裁讲到章太炎、黄季刚,讲轻唇音、重唇音、舌上音、舌头音之类的区分,见我听得如堕五里雾中,方才打住。在扬三年,是我学术道路的起点,为我日后的学术成长打下了基础,使我受益匪浅。即便后来涉猎当代理论问题研究,这段治学训练仍给我提供了帮助。饮水思源,内心对祁师十分感念。学术有兴替,时代不同,人们的知识结构必然会有变化,这是大势。但传统治学方法关乎治学基本功,关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实在丢不得。中央明确提出,要弘扬中华文化,建设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令人欣慰的是,现今国学研究受到重视,一些高校相继成立了专门研究机构。但一个不容回避的事实是:人们的国学知识总体上随年龄大小呈递减趋势;新的文化精神尚未真正树起来,过去好的文化传统又变得越来越隔膜。如何从根本上扭转这一趋势,须从长计议。
祁师对我们的关爱是多方面的。他古道热肠,不时嘘寒问暖;同时要求甚严,曾给我定下几条规矩,包括在三年读研期间不准谈恋爱、不准抽烟。我基本做到了,尽管执行得不够彻底。闲暇时,祁师常带我们几个年轻人一同散步、逛书店。在这种轻松气氛下,他给我们讲学界掌故,讲老师金松岑、表兄杨无恙的民族气节和文人风骨,讲与罗尔纲、荣孟源等前辈学者的交往。据讲,金松岑在苏南沦陷后生活困顿,但仍拒绝到汪伪学校任教。1942年春,祁师从常熟到苏州看望金氏,在阊门外铁路旁遭日军殴打。金氏写诗抚慰,内有“云气时而灭,龙藏敛角爪”句,坚信抗战终将胜利。杨无恙工诗文、擅书画,系江南名士,亦以担任伪职为耻。挚友梁鸿志沦为汉奸后,他断然与之绝交,曰“吴越异路,请从此辞”。祁师娓娓道来,使我们在潜移默化中受到感染和影响。我北上继续求学并留京工作后,祁师继续给予我指导和勉励。我先后写了几本专著,每次祁师都慨然赐序。每年春节,祁师和师母都请众弟子来扬聚会,这么多年来从未间断。我们只要有机会便去主动看望,每次都体会到精神上的欢悦,其乐融融。2005年11月1日,扬州召开“祁龙威先生执教暨学术研究60周年座谈会”,及门弟子基本上到齐了。祁师在致谢词时说:“我今年84岁,饱经忧患。青年时,遭遇八年日寇侵略战争,兵荒马乱,国破家亡。中年经历‘文化大革命’,‘十年浩劫’,九死一生。老来的一点觉悟,就是只有国家好了,个人和家庭才有幸福。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相信我的学生们个个爱国,一定会全心全意把自己的聪明才智奉献给伟大祖国。”语调很平缓,但很有感染力。这种情怀在祁师的这本文集中也有所体现。
身处北国,我时常会想起扬州,想起绿杨城的二分明月,古运河的旖旎神韵,瘦西湖的长堤春柳,大明寺的暮鼓晨钟,想起曾经在这里度过的青春岁月,更会想起我的恩师祁龙威教授。因为有了祁师,当代扬州平添了几分学术底蕴和人文色彩。这是扬州城的荣幸,更是我们弟子们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