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以前,上海《文汇报》发表了一则短讯:《<咬文嚼字>为“茅奖”作品把脉》,而“茅奖”得主莫言、贾平凹、刘醒龙等多位作家,对《咬文嚼字》“咬嚼”式的把脉回应热烈。阿来爽快地说:“你们‘咬’吧,欢迎,谢谢!”云云。
作家写出好作品,获得茅盾文学奖这样高级别的大奖,是一种荣誉;《咬文嚼字》编辑部在众人送上鲜花和掌声的同时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站出来为“茅奖”作品“把脉”,这是文学界和出版界之间的一种良性互动,是值得大大提倡的。
作为一位编辑工作者,我也斗胆尝试为一本书“把脉”。
作家出版社多年前出版了一册作家李国文写的《楼外说红楼》。李国文写过《花园街五号》《改选》和《月食》等脍炙人口的小说,也写过《中国文人的活法》等随笔,是一位多次获奖(包括首届茅盾文学奖和鲁迅文学奖)的有影响的作家。我对他的《楼外说红楼》(以下简称《说红楼》)的所谓“把脉”,也像《咬文嚼字》编辑部做的那样,不谈原著的成就,只在文字上来一番“咬嚼”。目的在于拂拭蒙在珠玉上的尘垢,使之光彩照人。拳拳之心,想来作家是能够明察的。
(一)“万劫不复”,不是“万世不劫”……
①《王夫人的精明》一章有如下一段文字:
傻大姐的“绣春囊”事发,这一起风波,可让王夫人,还有那个邢夫人……找到了一个收拾众人、出口恶气的机会。先是谎报军情,把事态扩大化,好像大观园快要沦丧于万世不劫的地步。
这里的“万世不劫”误用了成语。“劫”,佛教名词,梵文Kalpa音译“劫波”的略称。《现代汉语词典》:“佛家称世界从生成到毁灭的一个过程为一劫。”“万劫”即万世。“万劫不复”,就是永远不能恢复的意思。《说红楼》中的“万世不劫”应作“万劫不复”。
②《贾府的洋货》一章有如下一段文字:
晴雯的病情,在喝中药,闻鼻烟,一再不能奏效以后,(贾宝玉)便说出:“索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与洋货并来的新潮,使得这位没有因因相承的旧习,敢于破的同时也敢于立的公子哥儿,所作出的决定,似不能笼统归之于一时心血来潮。
这里的“因因相承”也误用了成语。《辞海》:“《史记·平准书》:‘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至腐败不可食。’……后以因袭旧套、没有革新和创造为陈陈相因。”《说红楼》中的“因因相承”应作“陈陈相因”
此外,《凤姐和来旺儿》一章中引用的成语“不绝于缕”应作 “不绝如缕”。《妙玉的迷失》一章中引用的成语“招摇过世”应作“招摇过市”。市廛人多,在此炫耀自己可以引发轰动效应。汉语中没有“招摇过世”的说法。在江浙一带,口语中的“过世”是逝世的意思,将“过世”与“招摇”搭配在一起就更不合适了。
(二)是“嘉庆”,不是“咸丰”
《贾府的洋货》一章有如下一段文字:
以和珅为例,乾隆死后,咸丰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抄他的家。在藉没的物品中,竟有大自鸣钟十九座,小自鸣钟十九座,洋表一百余个。
我们知道,乾隆死后,上台的是嘉庆,不是咸丰(嘉庆死后是道光,道光之后才是咸丰)。《辞海》:“和珅,乾隆时由侍卫擢户部侍郎兼军机大臣,执政二十余年,……封一等公。……任职期间,植党营私,招权纳贿。仁宗(引者按:即嘉庆)恨其专横,一俟高宗死,即宣布罪状二十款,责令自杀,抄没家产,为数极多,时有‘和珅跌倒,嘉庆吃饱’之语。”咸丰元年是公元1851年,其时和珅自尽已五十多载了。
《说红楼》文字上的疏失不止这些。还有“娈童”误为“孪童”,“豆萁”误为“豆箕”,“不齿”误为“不耻”,“剀切”误为“凯切”,“打醮”误为“打蘸”,“笔麈”误为“笔尘”,“左绵痴道人”误为“左锦痴道人”,等等。不过有些差错明显不是原作有误,而是编校工作疏漏造成的。最不堪的是“徇庇蠹役”错成“狗庇蠹役”,“坠其彀中”错成“坠其壳中”——说一个人跌进空壳里,这不成了天大的笑话吗?
现在出版物上常常出现或大或小的差错,这一现象是作者和读者都不愿意见到的。人们常说“无错不成书”,这种调侃式的批评反映了广大读者对于我国图书质量现状的不满。出版物有差错,作者当然有他应该承担的一部分责任;但我认为,关键的关键在于我们出版人没有忠于职守,尽心竭力把自己应该做的工作做好。编辑是传统文化的传承人,是先进文化的铺路石,很多时候又应该是一名合格的文化医生。我们既然认识到出版战线是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重要阵地,在遵循正确的导向策划选题,组织书稿之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全身心地扑在案头工作上,尽最大的努力把书编好。案头工作可能是琐碎的,书稿的篇章结构、语法修辞、公元纪年、人物姓氏、典章文物、历史掌故、成语俗谚、标点符号……方方面面的问题,无不需要编辑工作者认真面对,付出“为人作嫁衣裳”式的艰苦劳动。但也正是这些看起来很琐碎的案头工作,考验着我们的编辑工作者是否具有必要的理论素养、足够的知识储备、一丝不苟的工作作风和求真务实的工作态度。过去常常看到老一辈的编辑为了书稿上的一个疑点,跑图书馆,跑资料室,上下求索,寻求解答。他们编的好书就是这样夜以继日、一针一线地精心制作出来的。我不知道出版方处理《说红楼》这部书稿的具体情况,但“万劫不复”这样的成语不是什么僻典,和珅这样的历史人物,随着“戏说式”电视剧的热播,已经广为人知,书稿在出版流程中要历经责编、复审、终审一道道关口,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对有关问题提出质疑,进而翻一翻辞书,查一查史籍,却让差错在鼻子底下轻轻滑过呢?如果因为作者信誉度高,编者出于对老作家的信赖,放松了自己在工作中应尽的努力,这是防线上的失守,这种对书稿漫不经心的态度,绝不是对老作家真正的爱护。有的人怕给书稿“挑剌”,会得罪作家,事实上,许多作家是衷心欢迎出版人向书稿提意见的,只要“挑剌”者出于诚心,提的意见言之成理,他们无不虚怀若谷,从善如流。他们尊重编辑,也重视出版方一切有助于提高书稿质量的举措。莫言等“茅奖”得主对于《咬文嚼字》编辑部“把脉”的热烈回应便是明证。
从为一本书“把脉”这件事,我想起王蒙先生的一句话。他说:“在文化问题上,大与强的要求似应服从于好的品质的要求。”这是智者的警辟之言。我们都说要把文化做大做强,但只有在保证“好的品质”的前提下,“大”和“强”才是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