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来到日内瓦,趁拜访老友埃瑞克和弗朗索瓦之机,计划对他们进行一次访谈。两年前,他们继合译出版英、法文双语《哈代诗选》(2008,L饿死E地体on是的l'Aire Vevey)之后,又出版了双语新著《卢梭、阿尔卑斯和英国作家》(2011,12,15.Les Editions de i'Aire,Vevey)。得悉他们曾为此书付出的心血和劳作,而且该书反响不俗,我欣喜之余,颇有感触,于是此次到来,要求他们讲讲过程;因弗朗索瓦恰正外出度假,埃瑞克遂成为第一位被访对象。他原为日内瓦学校的高级教师,学养有素的英国文学学者,退休后,居日内瓦西北汝拉山腰的山村,远离尘嚣,享天然大气、阳光、泉水和附近山林农家自产的奶肉、面包、果蔬,研读立说,成为与世无争的现代隐者。夏日天光明丽的早晨,我在埃瑞克家被称为“沙利”的瑞士式别墅宽敞的阳台上落座,远眺日内瓦湖及彼岸高耸的阿尔卑斯山峦之际,埃瑞克首先拿出一本法文旧书。
2000年到日内瓦初访时我就看到过这本书,封皮糙旧,通篇法文,出版于1949年。因是法国文学领域著名前辈罗大冈选编译注,我匆匆翻阅了一遍,对罗先生早年就向国外推介我国诗作精华的努力颇为感动与感慨。此次,时间充裕,既然主人又率先出示这本老书,我也就顺势拿来猜阅,弄懂了此书为瑞士La Baconniere出版社出版。标题译成中文大略是《先为人,继做诗人———中国古诗七大家》。入选的中国古诗人包括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李贺、李清照七位,仅此已足可见编译者罗先生凌厉超逸的眼光。
全书据此七位诗人分为七个篇章,各章开始尽先概述诗人家世背景、生平及文学成就,随后推出精选诗作法文译文,并附注释。可憾笔者为法文文盲,对先生译文不敢妄加述说。此外,每位所选诗人,除李贺外,均配有一帧精美中国水墨古画人物肖像,今日观赏弥足珍贵。
来访目标是此书拥有者近年的译著工作,但却在此书上先花了不少工夫,于是转而询问他的读诗译诗问题。
原来,埃瑞克童年时就喜爱诗歌和音乐,不时学习、背诵诗歌。他在大约十岁那年有了第一个最热衷的诗人———雨果。埃瑞克生长在瑞士的法语区,母亲是苏格兰人,所以自然拥有双语家境。他在中小学学习拉丁、德、英等语言,因此不时把拉丁、德、英大作家的作品翻译成法文。16岁那年的圣诞节,他收到一份教母赠送的礼物,就是这本罗大冈先生编译的中国古诗选集。从版权页看此书出版于1949年,但从埃瑞克得到此书的签名日期看,是1948年圣诞节。而书最后一页的出版者说明有解释,此书在原计划出版日期之前就已送至圣诞礼品书商店销售,被埃瑞克的教母———一位有教养的瑞士职业女性———立即买到并送到自己教子的手中。在西方,无论当时还是如今,人们赠送圣诞礼物,总是要挑选自己所看重的。由此可见这本书当时可能还颇受读者青睐。
那时的埃瑞克虽然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但已熟悉古希腊、古罗马诗人的思想感情和法、德、英文艺复兴时代以及20世纪的诗歌。这是一个较为广泛的诗歌领域,但归根结底,这些还是仅局限于欧洲。而根据从报纸广播得到的印象,在埃瑞克的心目中,中国仅是一个相隔遥远、文化古老但战乱频仍的国家;殊不知,她竟然拥有如此美妙的诗歌艺术。就这样,这本中国古诗集为他打开了通往一个古老文明国家诗歌艺术的大门。埃瑞克自己说:“这些老的和不甚古老的中国诗歌,在我———一个欧洲青年———和千百年前相隔二十万英里的诗人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
从那时起,他开始思索:陶渊明诗中那种对纯朴、对村野生活以及与之相连的对自然之美的爱,和拉丁诗人维吉尔、贺拉斯,法国诗人何塞、龙萨,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难道相距甚远吗?诗歌难道不是像其他艺术形式一样,是一种晓谕四海的语言,以爱将所有人汇聚一堂?正是这些想法伴随着埃瑞克的成长,使他对诗歌翻译特别关注。又因现今英语已成为科学、商业和日常生活中的一种共同语言,翻译也就成为一座桥梁,能够帮助母语非英语的人听到其他所有人的声音。如此,埃瑞克也就渐渐成为一位架桥者,而他选择这条路,罗大冈先生则是最初的推助人和架桥人。
谈到此处,话题又回转到他们对哈代诗的翻译。
埃瑞克说,他感到自己尽管在性格和环境方面与哈代大有差异,但他们在童年和青年时代都贴近乡村,他对哈代的种种喜爱,他的情感与哈代的观点和艺术如此接近,都来源于此。数年前,他又发现,哈代虽然是欧洲文学大师,他的诗实际上却为法语国家甚至学术圈所忽略,于是有了为他做点什么的打算。
此时,我又将话题转向缺席的弗朗索瓦。我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合作翻译,又是怎样一起合作的。
当然,我早知道,弗朗索瓦·邦德以及她的丈夫让·马克和埃瑞克·克里斯丁一样,都是国际哈代学会的老会员。1988年以来,我在英格兰多切斯特的几次哈代学术双年会上相继遇到他们两对夫妇,对哈代共同的热爱和认知使我们过从渐密。我和亡夫张扬又曾应邀到瑞士拜访他们,因此我们可谓真正意义上的通家之好。邦德夫妇来自音乐和艺术之家,和克里斯丁夫妇从大学时代就是好友。埃瑞克说,他们早年虽也历经战乱,但毕竟未遇我们中国同代那样的灾难。半个多世纪以来,他们两家一向是喜忧与共的好友,又是在学校教学的同事。退休后不久,埃瑞克的妻子不幸早逝,弗朗索瓦,这位有才情的母亲和英国文学学者根据她对埃瑞克的深刻了解,建议他翻译哈代的诗。埃瑞克也深刻了解弗朗索瓦,在接受她建议的同时,又邀请她合作。
他们为这部合作翻译的处女作精选翻译了一百首哈代的短诗代表作,并附有编译者的评介注释。该书的出版给他们增添了勇气和信心。于是他们又趁热打铁,合作编译了《卢梭、阿尔卑斯和英国作家》。此书选择瑞士出生的卢梭及英国的托马斯·格雷、华兹华斯、雪莱、拜伦、拉斯金、哈代等十二位作家有关阿尔卑斯山的旅游诗歌及散文,将之翻译为法文,同时也附有编译者的评介注释。实际上,这部书是这两位瑞士文学学者精选世界文学中经典的绝妙辞章来表达对自己朝夕相拥的父母山阿尔卑斯深情、诚挚的礼赞,极具艺术和向导的双重价值,雅俗共赏。
以我东方学者和译家的观念而言,英法两种语言同属一个语系,翻译过程定比英译中简易,殊不知对于两位学风严谨、学艺深厚的译者,那也是一个艰辛细琐的过程。访谈过程中,弗朗索瓦已倦游归来,就此方面又作了详谈。
往昔,张扬也是我的合译者,为赶时间,我们的工作方式主要是:把一部作品一分为二,分头进行,完成后相互交换校对,最后合二为一,由我定稿,统一风格。自感这种方法十分便捷。据埃、弗介绍,他们则是每一首诗都先由二人各自翻译,然后碰头共同讨论,选取两种译文中双方都最满意的一种或将两种糅合在一起。再如,译诗与译散文不同,他们对文字、音节、声韵都有严格的要求。他们每周五碰头,为首先使自己满意,总是字斟句酌,有时甚至竟日无果。
两位他乡老友这两本书的出版,令我既欣喜又钦佩,联想到我国当今译界成果丰盛之余某些急功近利的操作,也颇为之惭愧。唯因自觉此为家事,不便为外人道也。
这一天的访谈所以令我感慨万端,更是因为罗先生是我素所尊敬的学界前辈。青年时代留学法国,获文学博士学位后长期旅居法国、瑞士,他对法国语言文学的精通向为学界人所共识;而上世纪40年代末,正当人生和事业盛年时,他归国编译的这部古诗选集又在国外出版,其内容却全在中国古典文学领域,而且启蒙了一位国外的文学学者。这恰说明,我们中国的专家学者,在走向世界的途中,只要他本身对自己祖国文化某些领域的学养已足够游刃有余,自然会取得意外良好的社会效果,让遥远国度的人们更好地了解我们。这恰是一条“走向世界”的坦途———首先充实好自己,准备好自己,然后做好自己,也就自然会让世界了解我们自己。
8月18日完成于瑞士布桑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