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21世纪的中国是一个建设与发展的时代,革命从某种意义上已经终结。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们应该忘记革命,更不应该搞鏊子式的颠覆思维,那只能使我们深陷暴力泥淖而无以自拔,我们需要的是认真梳理20世纪革命留给21世纪中国的遗产。江子的散文集《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所做的就是这样一种工作。其中表达了作者对于共和国缔造者英雄一代的敬仰缅怀之情,更表达了他对于那样一场牺牲了无数生命、影响了20世纪的中国甚至全世界的新民主主义革命的深刻的思考,进而昭显出革命传统作为21世纪中国建设与发展所必需的精神资源的可能性。
江子对于自己叙述者身份有着明确的认定。“我反复告诫自己,对这样的一座山,我不可以要得太多。我对繁复的历史可能没有宏观把握的能力,对井冈山在整个中国命运中的玄机没有猜测的兴趣。这方面的工作早有大量专业的人在做,而且至今不乏其人,我要的也许正是专业研究者不屑漏下的。从文学的角度看,也许史学上暂时或永远模棱两可的地方,正是我的想象力可以纵横捭阖、我的笔意可以肆意挥洒的地方。”(江子《苍山如海》序)作者并不想做冒牌的亲历者,也无意重复公认的正确结论,他秉持自己作为和平年代出生者的身份,并把自己的眼光紧紧盯在普通小人物身上,通过回溯小人物的生命轨迹,探寻20世纪20年代井冈山一带平民百姓是怎样游离出日常生活进入革命轨道的。
江子的这种书写,正好让我们看到,20世纪早期迅速分裂的中国社会,怎样激发了普通人,特别是社会底层和普通知识分子,对于社会严重不公的愤慨和对于公平正义的热情。换句话说,江子通过他的散文集形象地揭示出,革命之所以发生并席卷全国,革命对于中国社会转型的贡献,就在于它鲜明的公平正义的政治主张和价值奠基。如今社会上很有一部分人对于革命传统抱有很浓烈的抵制情绪。他们认为,革命就是纯粹破坏,就是纯粹资源浪费,就是纯粹社会空转,所以,他们主张要彻底告别革命,要过一种纯而又纯的日常生活。(有吗?我怀疑。)应该说,在现代社会,任何事物都必须接受质疑,革命也不例外。况且革命有其暴力性,会造成大规模的流血和死亡,革命的发生并非社会的最好选择,在其具体历程中也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失误,对于革命持谨慎态度是应该的,提出质疑也是必须的。但是简单粗暴的鏊子式颠覆,是对革命逻辑的拙劣复制,既不利于继承革命传统所张扬的公平正义的价值遗产,也不利于中国社会由传统粗放管理向现代文明管理的转型。作为后来者,也许我们只能像江子这样,首先是理解革命,继承革命遗产,然后再思考如何超越革命。
《苍山如海》彰显出江子的英雄情结。其中的篇什《火》写出了革命与普通人之间的紧密关系。欧阳洛本是一个青年农民,在父亲的私塾里初识文字,后来到南昌进一步寻求知识。但是,在那里,他与革命不期而遇。并且很快被革命深深吸引,成为革命的忠实信徒。和他一样的还有《信》里面的陈毅安。爱情让他有一份牵挂。不过这牵挂与他对革命的忠诚并行不悖。他爱他的妻子,他也爱他的革命事业。他当然希望能够与自己的爱妻白头偕老,但他也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为革命献身的准备。有一天,他的妻子收到他空无一字的一封信。那是他俩的生死约定:那意味着他已牺牲,再也无法给她继续写信了。《囚》里面的刘仁堪被敌人五花大绑,割去舌头。鲜血就要流尽,他却“用脚趾沾着自己的鲜血,在桌子上写下六个字:革命成功万岁。”江子的《苍山如海》也可以说是一本死亡之书,差不多每篇都记载了一个为革命捐驱的烈士,表达了作者对为革命烈士的敬仰之情,凸显了作者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英雄情结。
《苍山如海》昭显了江子的人文情怀。正如江子序文所说,他的叙述始终盯紧在那段历史中的小人物身上。历史与人文有时并不一致。如果说历史是一条滔滔而下的长河,个体不过是长河中的泳者,他很有可能被历史无缘由地吞食掉。书中写到革命历程中一些遭逢此种不幸的英雄人物。《藏身记》、《拾镯记》里面写了袁文才、王佐。他们本是绿林人物,后来参加革命。因为组织怀疑他们叛变投敌,对他们实施枪决。《蒙冤记》里面写了刘珍,他的父亲、妻子被革命队伍里的人误杀,他也受到组织怀疑被停职。这几个人都曾经为革命立下无数战功,但是他们却都被怀疑叛变投敌受到不公正对待,甚至被错误处决。这是革命历史上令人痛心的一页。江子如实写出这些,表达了他对历史的反思,对个体生命悲惨逝去的痛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