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上海举办吴宗锡先生的创作研讨会,我被邀参加。参加这个会,是想表达对吴宗锡先生的敬意。作为一个老知识分子,一个文人,吴宗锡先生是非常有风度、有涵养的人。我和他的接触不是很多,但是他的温文儒雅,他的虚怀若谷,他的彬彬有礼,在我心目中留下极为美好的印象。即便在混沌困苦的年代,他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尊严和风度,这非常难得。
最近我有了一次和宗锡先生深入接触的机会,不是面谈,而是读他的文字。吴老的文集即将出版,承蒙他信任,希望我为这部文集作序,这就使我有机会仔细拜读他写于不同时期不同类型的文章。读他的文字,不仅使我对他有更全面的了解,也更加深了对他钦佩和敬重。
宗锡先生是中国评弹艺术的顶级专家,同时也是诗人,是文学评论家,翻译家,还是一位很有风格的散文家。宗锡先生从事评弹事业,最初并非出于自己的志趣,而是党和政府的安排,但他一旦投入评弹事业,便倾尽全力,将自己的心血和才华都付诸与此,并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中国评弹在解放后的传承和发展,和吴宗锡的名字是连在一起的。宗锡先生投身于评弹事业,是评弹之幸,但是对文学,我觉得是很可惜的事情。宗锡先生关于评弹的文章受到广泛关注,他的其他文学作品,却不怎么被人注意。他那些和评弹无关的文字,展现了非同寻常的智慧和才华。他是一个有才华有个性的作家,如果他的主业不是评弹,是文学创作,那么,以他的才思和勤勉,他会进入文学大家的行列。
我读了宗锡先生那些写家乡和童年的散文,对他的人生经历有了大致了解。他出生于书香门第,从小受到传统的教育,家里曾请了私塾先生对他独自授教,研读中国的诗书典籍,然后在上海就读格致公学,后来考入圣约翰大学。可以说,在那个时代,他受到了最好的教育。他既学习了中国的传统文化和道德伦理,也学习了西方的文明和智慧,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知识分子。和那个时代很多有理想的年轻人一样,在学习过程中,他追求理想,寻找真理,成为一个革命者。但与此同时,他一直是一个热情洋溢的文学青年。他是诗人,用诗歌倾诉他的理想。他也是一个新诗的研究者,我读了他40年代发表在《大公报》上的文章,谈西方文学,谈欧美的诗歌,颇有见地。他也翻译西方的诗歌,是一个有成就的翻译家。他青年时代的这些文字,已展现出一个文学家的不俗气象。解放以后,他奉命投身于评弹事业,研究评弹,领导剧团,这对他也是适合的,因为他热爱中国的传统文化和艺术,而且是苏州人。他干一行,专一行,成为中国评弹理论界的翘楚。在他即将出版的这部文集中,也收入一部分谈评弹的文章,这些文章,不是干巴巴的论文,而是文采斐然、情趣盎然的美文。即便是不了解评弹的人,读他谈评弹的文章,也不会觉得枯燥,他的文字引人入胜,能把人引进美妙的评弹花园而流连忘返。
在研讨宗锡先生的关于评弹理论的成就时,不能忽略了他在文学创作领域中取得的成就。宗锡先生一生创作大概是这样几个内容:一是诗歌。年轻时代他用左絃为笔名写诗,在四十年代就是有影响的诗人。解放后虽然写得少了,但一直没有中断创作。八十年代中期,他在《诗刊》用“左絃”这个笔名发表了不少诗歌,当时在《诗刊》发表诗非常不容易,上海诗人在诗刊发表诗作不多。我开始不知道左絃是谁,后来才知道他就是一直隐藏不露的老诗人吴宗锡。他的诗,为那个时期的上海诗坛赢得了荣誉。二是文学翻译。吴宗锡先生毕业于圣约翰大学,是学贯中西的文人,很适合从事文学翻译。也许是精力所限,他的译作不算丰富(也许是我孤陋寡闻,没有机会读到他的译作)。但在能看到的翻译作品中,他已经展现了这方面的非凡才华。三是文学评论。他年轻时代在报刊上发表诗歌评论和其他文学批评,曾经引起广泛的关注。文艺评论,是他一生没有放弃的事业。他谈评弹艺术的文章,其实也可以归在这一类。四是散文创作。这方面尤其值得重视和关注。对他的散文作品,我以前不了解,这次读他的文稿,颇令我吃惊。他的散文,文字质朴平淡,内涵却深沉挚切,无论写景、记事或怀人,都写得真情而动人。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写过一组苏州的散文,发表在陆文夫主编的《苏州》杂志上,当时曾受到陆文夫的激赏。这些文章使我想起鲁迅的《朝花夕拾》,写故乡风情人物,写童年的故事,每一篇都是文情并茂的佳作。他也写苏州的建筑,苏州的园林,但绝非一般的介绍,文字中有岁月的积淀,有历史的沧桑,有人物,有故事,人间的悲欢离合,交融在他的文字中,让人读而难忘。我一边读这些文章一边想,这样的文字,不能让更多的读者欣赏,实在可惜。这样真挚而有内涵的文字是有生命力的。他近年以来写的几篇怀人忆旧的散文,如《茫然的笑》《追念际坰》《同学老年》,也都是感情深挚,文字凝练的动人佳作,让人感受到炉火纯青的境界。
优秀的文学作品,是时代的情感和良知的结晶。吴宗锡先生的创作,正是这样的结晶。我相信,他的文字,不会过时,也不会被岁月的风沙湮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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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文字不会过时
赵丽宏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9月18日
0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