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奇的史诗

    一

    我涉猎过不少地方风味儿的“史诗”型小说，可真正教我感到真实、震撼、神奇的还数《跌荡牤牛河》（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著者？）。

    牤牛河流域在鄂尔多斯高原东南部，有蒙、汉和其他少数民族居住，其文化神秘久远。

    明清以来，藏传佛教逐渐浸润了这片土地。青砖琉璃瓦辉映下的准格尔召、王爱召、陶亥召先后显现，举世闻名的成吉思汗陵也在这里。

    仔细观察，在鄂尔多斯的丘陵沟壑中，时有时无地隐现着一段又一段人工修造的古道，这就是秦直道。两千多年前，秦始皇为了战时运兵快捷，修建了人类历史上最早的高速公路，它从现在的陕西西安一直北上，穿越了鄂尔多斯全境，直达黄河南岸。

    周理笔下的鄂尔多斯文化是由各民族数千年融合形成的。每一座寺庙，每一种音乐，每一个行为无不展现着高原精魂的神韵。每到紧要关头，陶亥召就传出摄魂的号音。毛盖图煤矿死去十八个矿工时，喇麻们来到祭奠亡灵的帐篷前，身披袈裟，手敲木鱼，口吹长号，如悼似哭，气氛阴森，场景悲恸，震撼了所有村民的心；鄂尔多斯人承袭了先人们不畏艰难、勇于创业的精神。新召历来贫困落后，遭年馑时“人吃人来狗吃狗，野鹊子老鸹吃石头”。为摆脱困境，张开关带领村民历时十多年，三战“苏会沟”，劈岭开渠，凿洞穿山，兴修水利，将几千亩旱田变为水田。为使闭塞的山区与外界通达，变资源优势为经济优势，他又带领民众修通了左新油路。这种行为虽比不得秦始皇修直道壮观，但其精神却一脉相承；鄂尔多斯人敢作敢为，张开关独闯“虎穴”，救出二嫂，并在扛长工的空隙里，为自己娶回了妙龄女人。穷汉王外存单身走北地，顶风冒寒，仅凭嘴皮子就赚回了媳妇。如此心智勇气，呼韩邪大单于若天国有知，也会翘拇指称赞；鄂尔多斯人生就天胆。成吉思汗死后八百零六年的某天，有人竟然将其棺椁打开，烧毁族图，拿走宝刀，将圣陵改为盐库。穷小子许侯蛋一个人就在沙湾里将死喇嘛从白布口袋里拽出，把白布口袋做成长裤穿在身上，手舞足蹈，成吉思汗若是复生，必召其入伍征战！

    鄂尔多斯文化是多元的混杂文化。在一千多年的漫长历史中，汉族始终和各民族在该地域共同生息繁衍。鄂尔多斯这个称谓，据有的学者考证是突厥语，意为“河南面的人”，即黄河南面的人。各民族经过几千年的融合，其文化浑为一体。周理笔下的鄂尔多斯风土人情、生活习惯，决不是一个民族单一独有，是各民族文化的糅合。

    《跌荡牤牛河》充满浓郁的地域文化氛围。鄂尔多斯号称酒的故乡，歌的海洋。只要有聚会，就不难听到蒙古长调和二人台、山曲儿。这叫蒙汉调，也称漫瀚调，最为当地各族民众喜欢。小说中看出，即使在阶级斗争紧张的年月，也不难听到野性十足的歌声。人们每遇宴席，很自然地唱起《喇嘛哥哥》等歌曲，这是蒙汉人民共同的声音。近三十年来，鄂尔多斯进一步将酒的故乡、歌的海洋发扬、广大。《跌荡牤牛河》第一百零八章，乡政府用献五茶的最高礼节宴请末代王公后裔乌云达丽雅的场景，突显了民族地区的风俗人情。小说中酒场语言极为活泼、形象、幽默。你看，敬酒者双手捧盅，笑道：“朋友在于走动，感情在于流动，烧酒在于滚动”。“炎黄子孙是一家，人人都有爹和妈，弟兄姊妹常往来，横向纵向都加强”，“今夜良辰美景，没有别的事情，希望大家围绕一个吃字，抓住一个喝字，突出一个玩字，落实一个醉字”，等等。歌手声音又酸又尖：“小妹妹唱曲儿铜铃铃音，请哥哥喝进这一盅”、“三十里明沙二十里水，五十里路上来眊你，半个月跑了十五回，为眊妹妹跑成个罗圈儿腿”，不胜枚举。鄂尔多斯人好客热情，出门在外，不愁吃住，蒙汉乡亲们都会热情款待客人，“沙沙圪台海流素，哪里黑了哪里住”，民风民情纯朴可爱。

    二

    《跌荡牤牛河》处处散发着地方气息，真实地再现了上世纪后五十年新召一带发生的变革往事。

    书中有民众对自然的抗争。张开关麾下的村民纯朴、坚韧、吃苦、奉献。李禄则修水利时被落石砸死了，张开关放声恸哭，看望李禄则爹妈时，被禄则娘泼了一身泔水，又被她哭闹撕打。过后，张开关妥善地安排了李禄则的后事，给禄则立了豪华石碑。在受到重压和打击后，他后悔上马这个工程，但不久又继续硬着头皮往前闯，致使山谷里依旧响起震耳的铁锤声。这是不屈的农民，时代的脊梁！李二宝在工地上被雷管炸掉两个指头，伤好后一直在工地上抬石头，几次被石块绊倒，膝盖碰得流血，没说气话，无一句怨言。神树弯副队长张进财半山上甩大锤没站稳，从山腰滚到沟底，股关节脱臼，怕住医院花钱，硬是让六、七个后生搂着后腰，揪着大腿，喊着号子一齐用力，将股关节归了位，围观者惊骇得脸色大变。榆树沟五十多岁的王三要，一直把钎子打炮眼儿，十个手指头有六个成了半截子，也没退下工地。尔力湖沟赵泰保老婆，几年中天天给民工义务送茶水，不图评工分，就图个行善，就盼以后天旱时不要一群人抬上龙王爷，抱上圣水瓶，哭喊“早布云啊，下海雨！”周理的记述真实可信，感天动地。

    书中生动地描写了人与人的和谐与争斗。百人百姓，性情迥异，鲜活的形象展现在读者面前。张开关是贯穿始终的重量级人物，出身低微，扛过长工，当过铁匠，遇事冷静，善动脑筋，敢作敢为。独身救嫂，扶助韩维章，为李亚芹找归宿，为王文林谋出路。在任村长、支书的数十年间，虽一心为群众，但数次受到处分、停职直至被迫辞职。其骨子里充满人道，保护李贵祥度过险关，为“犯人”乔凯云长途跋涉找回乞讨的老婆孩子。在农民受到煤矿污染聚众闹事时，保护农民利益。他是新召经济发展的主谋者、建设者，近乎于崇高者！当然，张开关也有软肋，他与萨仁花和顾香莲的关系就有些暖昧；韩维章是读者印象深刻的人物，文武全才，作风强霸，欲火烧身，生活不检点，虽想立功扬名，但终究被人送进了监狱，饮恨而死；公社书记李刚常常将自己面临的危险转移在别人身上，本来是自己弄大了军人媳妇的肚子，可急中生智，煽动勤务员郝二维去窜那媳妇，自己金蝉脱壳，郝二维进了监狱；胡书倍阴恶阳善，变着法儿给别人“挖坑”，害得老领导住院闲居，同僚不安。但人算不如天算，胡书倍的老婆被侏儒假记者侵染；书中描述农民张玉发流氓成性，是“草滩上吃草的驴”，但作者打鱼捎鳖，着意暴露税务局长李开珍是“特供草料喂养的驴”；小说中也有不少让人敬重的人物，如赵九日、奇荣、李双喜、李禄则、张虎、张进财、王三要、李秀娥、李二宝……。这些人一点儿也不虚假，一点儿也不造作，每每让读者忍俊不禁。作者鲜活了那个时代，写尽了人的本性和彼此关系。

    三

    《跌荡牤牛河》突出的特色是用活了鄂尔多斯地方语言。这种语言是由晋、陕、蒙地区三种方言经过上千年糅合后形成的。如书中不断出现的“大大”、“爹”，就是晋陕地区对父亲的称呼，近代以来，蒙古人也将父亲习惯叫“大”；“圪泡”是内蒙人骂人“杂种”的话，属蒙汉混杂语。这个词引起不少笑话。二0一0年笔者跟团去香港旅游，导游小姐和游客刚见面就说：“内蒙古的‘圪泡’们好”。游客们“哈，哈”大笑，导游小姐也乐得合不拢嘴，彼此的陌生感顿时消失；第二十二章中，队长田毛则分配李买地等四人去浇果树，李买地嫌张树林年龄小，干不出活儿，田毛则噘嘴叫道：“雀放个屁还添一股风，树林能不顶事？”李买地笑了笑，领着另外三人离开了；第一百一十九章中，李海洋给领导胡书倍送了四万块贿赂款，老婆耽心地问：“你不怕他告你行贿？”李海洋笑道：“狗不咬拉屎的，当官儿的不打送礼的，你连这都不懂？”语言准确、形象、深刻；第一百三十三章中，张开关因人诬告被迫辞去新经济公司总经理职务，乡政府一些干部嘲笑讥讽，刘宝维气愤地说：“三叔，好心没好报，上香惹鬼叫，原回大队当你的支书吧，那里清静”。语言尖刻，一针见血。这种形象生动的句子，是一般文人无法写出来的。

    群众语言是千万民众长期锤炼的精华，魅力无穷，决非文人在斗室里想出的华丽辞藻能比。作家、文人的语言，凡是精彩之处，一定脱离不开群众语言的基础，离开这个基础，必然苍白、生涩、别扭。

    周理在《跌荡牤牛河》中应用鄂尔多斯地方语言来叙事说理，十分成功到位。正因如此，小说里的人物才个性鲜明，灵气十足。

    《跌荡牤牛河》,周理著，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年5月出版，5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