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1日,王理行先生在《中华读书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题为《出色的译作:既经得起读 又经得起对》。他说:“一部出色的文学翻译作品,既要经得起读,又要经得起对。是否经得起读,就是不对照原文,光看译作,从译文本身得出的印象和结论。…… 是否经得起对,就是拿译作与原作进行对照,看看原作从内容到形式、从内涵到外延在内的组成一部文学作品的所有因素在多大程度上在译作中得到了全面忠实的再现。”王先生为我们指出了翻译批评的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对照原文阅读译文,分析得失,品评高下。我想补充的是,同一篇原作的不同译文,也可以对读,也能够通过比较,看出不同译本相互之间的差异。当然,最终的评价应当是对照原作阅读所得出的结论。
我想,王先生提出的方法,同样适用于评论汉译外的作品。杜甫的《绝句》(两个黄鹂鸣翠柳),在我国流传千年,几乎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在俄罗斯,这首《绝句》不同年代先后出现过三个俄文译本。第一个是上世纪50年代吉托维奇的译本,为了便于比较,引用译文并回译成汉语如下:
У дома иволга поет средь зелени ветвей.
По небу синему плывет клин белых журавлей.
Под шапкой вековых снегов гора в окне видна,
Но как же, как же далеко родная сторона!
柳莺在绿树枝上的鸟窝里歌唱,
蓝天上楔形的白鹤正展翅飞翔。
窗户里望得见世代积雪笼罩的山,
亲爱的家乡怎么,怎么那么遥远。
亚历山大·伊里依奇·吉托维奇(Александр Ильич Гитович,1909—1966),是俄罗斯诗人,不懂汉语,他跟汉学家蒙泽勒合作,翻译中国古诗,出版了《李白诗选》、《杜甫诗选》和《王维诗选》,在介绍中国古诗方面有广泛的影响。蒙泽勒逐词逐句翻译出诗的初稿,吉托维奇加工润色,作诗化处理。翻译这首绝句,吉托维奇采用了三音节音步的变体,每行14个音节,五音步,押相邻韵,韵式为аавв。诗句流畅,读来朗朗上口。但对照原作,不难发现他的用词失之随意。“两个黄鹂”变成了“一只柳莺(иволга)”,还增添了“鸟窝”(дом),“一行”译成了“楔形”,第四行的翻译也过于离谱,“亲爱的家乡怎么,怎么那么遥远”,原作中的“门”、“船”、“东吴”,统统都不见了,这不能不说是难以弥补的损失。
第二个译本出自梅谢里雅科夫之手,译诗引用并回译成汉语如下:
Две жёлтых иволги поют средь изумрудных ив.
Всё выше белых цапель строй под синь небес плывёт.
В окошке Западный Хребет молчит, в снегу застыв;
Корабль с восточных рубежей причален у ворот…
两只黄色柳莺歌唱 在碧绿的柳丛,
一队白鹭越飞越高 缓缓飘在蓝天。
窗户里有西岭山脉 积雪笼罩无声,
航船来自遥远东方 停泊大门旁边。
鲍里斯·梅谢里雅科夫(Борис Мещеряков),1960年出生于莫斯科,音乐学院教师,诗歌翻译家。上世纪80年代末,他自学汉语,开始翻译《千家诗》,后来得到著名汉学家切尔卡斯基的帮助和指点。二十多年,他坚持不懈,翻译汉语古诗,其《千家诗》(Стихи тысячи поэтов)网站在俄罗斯有一定的影响。他翻译杜甫这首《绝句》,采用音节重音诗法,用七音步抑扬格对应原作每行七个汉字,既顾及节奏,又考虑音韵,每行14个音节,前半行8音节,后半行6音节,严谨而工整,押交叉韵,韵式为авав。梅谢里雅科夫高度重视诗歌的意象和音乐性的传达,兼顾了词义的准确和音韵的优美。
第三个译本出自阿扎罗娃的手笔,2012年她出版了《杜甫诗选》,纪念诗人诞生1300周年。
请看阿氏译文及回译的汉语:
громких пар жёлтых иволг
крик в изумрудных ивах
ряд белых цапелей взлетает
в небес зеленую синь
цепь западных гор в снегах
многолетних окно обрамляет
далекая лодка восточного у
у ворот на причале рядом
一对嘹亮的黄色柳莺
鸣叫在碧绿的柳树上
一行白色的鹭鸶飞行
在青翠的天空
西岭山脉多年的
积雪被窗户容纳
东方吴国远来的船
在门口旁边停泊
娜塔丽娅·阿扎罗娃(Наталия Азарова)是诗人,诗歌翻译家,从2003年起学习汉语,七年之后,开始翻译杜甫诗歌。她采用重音诗法,以七个带重音的词(不包括连接词和前置词)对应原作每行七个汉字,一行分成两行,前半行四个单词,后半行三个单词,不用大写字母,也不使用标点符号,形式上与当代新潮诗歌有吻合之处。她对原作的理解与把握比较准确,最大的遗憾是不押韵,有节奏而无韵脚,与原作相比,毕竟是一种缺失。
在俄语诗歌当中,音节重音诗法和重音诗法有明显的区别:音节重音诗法不仅重音数目固定,重音与重音之间的非重读音节数也是固定的,即重读音节与非重读音节构成音步,反复出现,有一定的规律性;而重音诗法,每行的重音数目固定,但重音与重音之间的非重读音节则不居定数,无规律可循。从这个角度对比梅谢里雅科夫与阿扎罗娃的译文,梅译每行14个音节,轻重交替,节奏感细腻而鲜明,采用交叉韵,增强了作品的结构感。反观阿扎罗娃的译文,虽然每行7个重音,但重音与重音之间的非重读音节不固定,各行的音节数也不一样,按行统计,分别为14、16、17、20,加之行与行不押韵,虽有节奏感,但缺乏结构感,因而从音韵美角度衡量略显逊色。
三位俄罗斯翻译家,都坚持以诗译诗,以格律诗译格律诗,分别作出了自己的努力和贡献,这一点令人敬重。但是,有的用词过于随意,翻译过程中掺杂了自己的想象,因而局部内容与原作有所背离;有的虽然注重节奏和词语的准确,但放弃了韵脚,与原作产生了距离;有的则兼顾内容与形式,既注意传达原作的意象,又尽力再现节奏与音韵的美感。相信每个读者通过译文与原作的对读,通过译本之间的对读,自会得出结论,明白它们的得失与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