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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7月17日 星期三

    胡适认知的屠格涅夫:宿命论者

    杨建民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7月17日   18 版)
    屠格涅夫像

        胡适是一位博览群籍的学者。当然,他是大学教授,要教学和研究,一般阅读以学术典籍为主。可是,优秀文学作品几乎对所有读书人都有吸引力。对于堪称“中国新文学”开山鼻祖、内在颇具浪漫情怀的胡适来说,他阅读这些作品更有味,也很痴迷,阅读之余,常常还要作一番评议、研究,形诸文字,使我们今天还能见到他的阅读感受,他富有学者意味的角度、视野。在国外留学期间,胡适所读文学作品甚多,涉及国度、作家甚广。这些作家中,胡适似乎对俄国的屠格涅夫有所偏好。从阅读记述来看,这位大作家最为著名的《猎人笔记》及六部长篇,胡适统统读过。不仅如此,在一个较为特别的时期,他还为这位大作家写过一篇颇具水准的论文。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先驱,对一位异国文坛名家进行研究,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这可以引发我们今天的读者留意。胡适较早记述屠格涅夫,是他在美国留学时的1915年。当年1月20日,胡适到哈佛、剑桥访友,与一帮中国学生“畅谈极欢”。此时,友人郑莱谈到了屠格涅夫的一部作品。在当天的日记中,胡适这样记述:“郑君谈及俄文豪屠格涅夫所著小说‘Vi“-gi″S°i1’之佳。其中主人乃一远识志士,不为意气所移,不为利害所夺,不以小利而忘远谋。滔滔者天下皆是也,此君独超然尘表,不欲以一石当狂澜,则择安流而游焉。非趋易而避难也,明知只手挽狂澜之无益也。志在淑世固是,而何以淑之之道亦不可不加之意。此君志在淑世,又能不尚奇好异,独经营于贫民工人之间,为他人所不能为,所不屑为,甘心作一无名之英雄,死而不悔,独行其是也。”(见《胡适日记全编》2卷)屠氏这部作品,当为《处女地》。胡适听了友人讲述,详细复写,并表示:“此书吾所未读,当读之。”到了当年8月31日,胡适果然寻到一部屠格涅夫的小说来读。一读之下,印象极佳:“读俄人屠格涅夫名著小说《丽沙传》。生平所读小说,当以此最哀艳矣。其结章尤使人不堪卒读。”(同上)这里所谓《丽沙传》,从情节和人物来看,应当是《贵族之家》吧。这之后很长时间,胡适文字中虽然较少出现阅读屠格涅夫的记述,可从他偶尔谈及作家的情况来看,对这位作家他并不陌生。有些意外的是,1930年1月16日的《中央大学半月刊》登出了胡适的一篇论述文字《宿命论者的屠格涅夫》。这段时间,胡适与友人一起,在《新月》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有关人权的文章,这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不满。当局利用报刊,对胡适进行围攻,最后使得胡适不得不辞去中国公学校长职务。从时间来看,胡适写作论述屠格涅夫的文章,正是与国民党当局论争的间隙。这倒是一个可以玩味的现象。《宿命论者的屠格涅夫》是一篇对这位大作家重要作品进行全面解读的文章。胡适从结构、叙述、语言几方面对屠格涅夫小说艺术给予评价,同时对这艺术的内涵作了哲学的导引:“屠格涅夫的小说,结构是那样精严,叙述是那样幽默,在他的像诗像画像天籁的字句中,极平静也极庄严的告诉了我们:人性是什么,他的时代又是怎样。读他的每一篇小说,可以知道几种典型的静的人性,可以知道一个时期的动的时代。

        读他的几篇有连续性的小说,可以知道人性的永恒不变时代的绵延变化,知道全人类的生活。”(见《胡适文集》第10册《胡适集外学术文集》。以下引文同此。)是这样的吗?那么,谁在主宰着人性呢,谁在推动着时代呢,谁又在播弄这时代和人性的关系及反应造成的人生呢?胡适说:“屠格涅夫告诉我们:这是自然。自然主宰着人性,自然推动着时代,自然播弄着这人生。”当然,这是胡适认为的屠格涅夫对世界的解读:“屠格涅夫感觉到这个,认识到这个,也忠实的描写了这个,所以在他的纵横交织着时代和人性的作品下,显示了不可理解的人生,在这个人生下,又潜伏着一个无情的运命之神。激动了读者的情感的,是这运命之神。威胁着读者的思想的,也是这运命之神。”按照这样的解读,胡适的结论出来了:“屠格涅夫是一个宿命论者。”为论述方便,胡适先将作品人物进行了类的划分:“然将自己的自我置在第一位的,就是所谓哈孟雷特型,是为我主义者,是信念的狐疑者。将其他东西置在第一位的,就是所谓堂克蓄德型,是自我牺牲者,是真理———自己认为真理———的信仰者,屠格涅夫以为无论谁,如不类似哈孟雷特一定类似堂克蓄德,这两种人性都是自然的,当然不能评判谁善谁恶谁真谁伪谁美谁丑。”(“哈孟雷特”今译“哈姆莱特”;“堂克蓄德”今译“堂吉诃德”———引者注。)从人类群体观察,“哈姆莱特”性格的人居多数,可既然是人类灵魂的观察、解剖者,屠格涅夫的认识显然不会那么单调。据胡适分析,他的笔下,也有“堂吉诃德”一类的人物。这些人物所具的

        特点:“都是为了自己所信仰的一件事,负起责任,牺牲了自己。幻灭的悲哀,失恋的痛苦,也许不是常人所能受的,但他们有一颗坚强的心,都像堂克蓄德骑上他的洛齐难戴样闯进了世界,追求他们的目的!”(“洛齐难戴”,是堂吉诃德所骑的瘦弱的老马———引者注。)据此,胡适对这位俄国大家进行了概括:“屠格涅夫的人性论是二元论,认定这二元论是一个人生的全部生活的根本法则。他说:‘人的全部生活,是不外乎继续不断忽分忽合的两个原则的永久的冲突和永久的调节’,屠格涅夫不批评这两种人性的优劣,堂克蓄德也许能做一点事,哈孟雷特却也有一种破坏力量。人性本是自然的,根据人性的发展,在事实上能成就些什么,怕也只有命运能决定罢!”最后一句话,似乎包含了胡适自己的认知意味。写到这里,胡适一下子把文章主题点了出来:“人性是命运决定的,时代也是命运决定的,人性和时代反应出来的人生,还是命运决定的!”该文的题目是《宿命论者的屠格涅夫》,可结尾却不提屠格涅夫了,用的是宿命论者对世界的飘忽眼光和知解。从胡适的陈述笔调看去,也似乎并未对这种“宿命论”加上什么批评的看法甚至字眼,是赞同吗?胡适没有明确表露;当然也不是非议,我们从整篇文章的无论分析或者评述都找不出非议的观点或态度;从大量的文章和胡适的一生总体作为来看,他绝不能归为“宿命论者”的行列。可是,他为何突然(胡适此前许久已经不大专门研读外国小说,甚至中国新文学了)对屠格涅夫感起了兴趣,并且给这位俄国大作家加附了“宿命论者”的徽衔

        (从大量对屠格涅夫的研读文字看,似乎很少如此看待他的人生观)?不好说,我们只好站在理解人性的角度,认为胡适此时由于某事,回首人生,产生了莫名的“宿命”情绪,借着屠格涅夫的“酒杯”,表达自己人生某个时期的特别认知,“浇”内心难为人所知所解的“块垒”。这,应当是可能的。从整个人生经历来看,胡适对屠格涅夫的认知,并不显得多么重要,可是,作为中国新文学的先驱人物,他的声音,在当时十分响亮。这一点,胡适是清楚的。这一次,他大大下了一番工夫,将屠格涅夫的重要作品阅读一过,一一评点,由其中得出作者是“宿命论者”的结论。这结论无论确切与否,都是中国一位在哲学、文学等方面都有相当造诣的学者的一个判断,因而是值得关注的。当然,从胡适的行文来看,他并非仅仅为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他对屠格涅夫的研读显然有某种程度的传达,表述“宿命”的别样意味在其中。这虽然使我们产生一些困惑,可文字俱在,我们不得不承认,这是中西两位杰出作家、学者碰触之后产生的火花。这火花无论炫目或黯淡,都并非如烟一般飘忽消散,它将引发我们的瞩目、思考。至于能从中收益多少,那就是个人性格、生存道路、时代际遇所决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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