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回国到各地高校讲学,从西北到华南再转往华东,每隔数天换一个城市。所到之处,学生们的谈话里、同事们的交流中、校园里的海报上,“中国梦”这个词被用不同的口音和字体频繁重复。这总让我想起在刚结束不久的春季期末口语考试中,我的学生Marcus用中文述说的一个梦。在梦里他飞到了中国。在一栋“很高很高的大楼的头上”,他看见了一位中国姑娘的身影。他想认识她,就落下来来到她身边。那姑娘在唱歌,“她的歌唱是很好听”。唱完了,姑娘问他:“你喜欢我的歌吗?”
Marcus点点头。姑娘站起来,指着楼前市区的街道:“这是北京。这是我的国家。你喜欢我的国家吗?”
Marcus回答:“不知道。”姑娘又问:“你喜欢我的国家吗?”
Marcus还是懵懵懂懂,答非所问:“我会说一点点中文。”那姑娘就笑了,慢慢飞升起来:“你一学中文越来越多,就会喜欢中国。”
Marcus舍不得她走,追上去问她叫什么名字,她回答说她叫“美丽”。
Marcus接着问:“美丽,我还会见到你吗?”她微笑不语,慢慢消失在北京的天空里。
学了一年半中文的Marcus讲述这个梦境的语速比较慢,可即使所有舌面音都发得咬牙切齿,也还是似是而非。用课本中的句型挖空心思构成的句子也难免有错误,但梦境的细节陈述已足够清楚。喜欢绘画、专攻动漫设计的Marcus用这样一个不无浪漫色彩的真实梦境所表现的主题也很明白:他向往中国,他想去北京。Marcus并不是一个特例。无论是否在梦中,我的学生们个个都想去中国,所以他们学汉语的积极性特别高。对于非母语的学生而言,“汉语难”差不多已成定论。但这些学生们认真的态度、用功的程度和进步的速度,有时候都让我惊异。数学专业的Anthony是第二代西班牙裔移民,平时在课堂上话不多,但他颇有些语言天赋,对句型、词汇和发音的掌握都相当不错。这次期末口试,他讲述的是某天和朋友一起吃饭的场景。朋友们不相信他会讲中文,当场叫他翻译:“if you don't like that cake,give it to me.” Anthony 想都不想,张口就说:“如果你不想吃那块蛋糕,就给我吧。”
朋友惊讶之余,叫他用西班牙语把同样的句子重复一遍,结果他竟然愣在那里,半天说不上来。“我是一个西班牙人,不会说西班牙语,朋友笑话我,可是我不觉得害羞。汉语很难,得花很多时间才能学好。为了学好汉语,我也学会安排我的时间了,这很重要。如果我能学好汉语,就一定能把别的事情都做好。”还有Brian,那是一个患有肌肉萎缩症、右手指关节功能严重退化的学生。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他,不必完成抄写汉字的家庭作业。可就因为我在课堂上反复强调要学好汉语必须学会认读汉字,他找来海绵小圆球套住铅笔,坚持和别的同学一样,将每一课的每一个生字词一笔一画抄写十遍。我于心不忍,说他:“差不多能认读就好,不用写这么多。”“您不是说不写就不会记得吗,教授?”他憨憨地笑,说:“我想学好汉语,将来去中国。”他们的确是个个都想“将来去中国”,那个遥远的历史悠久的国度是他们实现个人奋斗目标的理想目的地。他们要到中国去,“登上古老的长城,成为真正的好汉”;他们要到中国去,“吃所有和唐人街的芝麻鸡不一样的中国菜”;他们要到中国去,“遇见一个又美丽又聪明的中国姑娘”;他们要到中国去,“开一家咖啡店,专卖牙买加的咖啡”;他们要到中国去,“学习中国功夫和五千年的历史”;他们要到中国去,“买一个木头的房子,坐在吊脚楼上喝茶”……尽管没机会去了解国内的学子们究竟怎么解读“中国梦”,但我的学生们的“中国梦”肯定和他们的不太一样,而更接近于我们当初漂洋过海之际,怀里揣着的那个现实的、具象的、个体的,曾经被归纳成“五子登科”的美国梦。实际上就是想要在一片充满生机的广袤土地上,得到充分展示自我、实现自我的机会,凭借自己的天赋、学识、智慧和毅力,通过锲而不舍的努力奋斗,去开创安宁、幸福的生活。只不过站在太平洋的两端,当年我们所寻求的,是彼处的繁荣与富足,而今天我的学生们所向往的,则是这一端新生的蓬勃与开放。华东年轻的高速公路两旁,掠过苍翠重叠的山岭,掠过鳞次栉比的楼房,掠过禾黍连绵的农田。我坐在车里,看着这一片生养了我,滋育了我,如此熟悉而亲切的土地,真的希望有一天能看到我那些美国学生们形形色色的“中国梦”,在这片土地上嫣红姹紫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