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世纪是欧洲艺术史上一个发展高峰时期,见证了新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印象主义的兴起与变迁。大革命之后的法国取代了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圣地意大利,成为艺术家的另一个天堂。在耀眼的艺术之星中,埃德加·德加(Edgar Degas, 1834-1917)也许并非成就最高,但不可否认他是最特立独行、别具一格的那颗,因其艺术和生活中的矛盾性而光芒永绽。
埃德加·德加出生于巴黎一个富庶殷实的银行之家。《依雷贺·德加》(1857)即是德加为祖父所绘的肖像画,画中的老人庄严威仪,神情凝重,尽显德加的景仰敬畏之情。《新奥尔良棉花交易所中的人物》(1873)描绘的是德加的舅舅在美国经营的棉花公司。衣食无忧的家庭环境为德加潜心习画、作画提供了可能性和自由性。
德加的独特在于他难以被定位至某一绘画流派,其画风一直以来都是评论家争论的焦点。他承袭新古典主义大师安格尔对素描的钟爱,擅长描绘,线条朦胧流畅。德加绘画中的色彩迷离变幻又体现了浪漫主义的代表人物德拉克洛瓦的影响。印象派画家对自然光线的瞬间捕捉也同样吸引着对艺术极为敏感的德加。
艺术史学家法兰克·米尔纳如是评价:“德加是个不容易被归类的艺术家,他虽与印象派画家一同展出,却也抨击印象主义所揭示的原理原则;终其一生,他从未停止为过去传统中伟大画家的艺术成就作辩护;然而却又在他的艺术领域中,创造出绚烂的现代意象;而尽管其作品表现主要被认为是线条表现多于色彩,但有些作品的色彩堪称是19世纪末最为明艳动人的。”这或许是对德加画风最全面、公允的概括总结。以《梳发女子》(约1884—1886)为例,其中的人物描绘颇似安格尔的《浴女》(1808),均以裸女的背影为中心,充分展示女性的体态曲线之美;冷暖色调营造的美感仿佛能使观者触摸到画中人细腻的肌肤,极具浪漫主义之氛围;柔美的微光给整幅画蒙上一层轻盈的面纱,令人回味无穷。塑形、色彩、光线的有机结合使得德加的绘画独立于单一的画派而又魅力十足。
与德加艺术中蕴涵的矛盾性相呼应的是其自身的矛盾性。德加生性孤僻,言辞尖刻,极难亲近,晚年视力衰退,更是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正是这样一个退居社会边缘的人却热衷于表现人物,他创作了大量的肖像画、群像画、人物画以及人体雕塑,试图通过描绘人物的瞬间情绪探寻永恒的真理。
德加深受同时代著名现代派诗人波德莱尔的影响,“画家,真正的画家,是那些懂得从现代生活里找到诗意的人,他们能以色彩或素描,让人看到或理解我们有多伟大。”为了客观冷静地观察芸芸众生,原本就孤寂冷漠的德加更以超然的态度面对世事。尽管德加从现实生活中汲取素材,表现生活中各阶层的人物,其绘画理念却并非完全忠实于现实、不假思索地照搬现实。德加认为,“画出眼前所见的固然重要,但最好只画出存在于记忆中的事物,因为那是经过转换、沉淀的想象,然后才能画出真正感动自己的地方。”这种观点与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思想不谋而合——“诗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静中回忆起来的情感。”例如《罗马女乞》(1857)描绘的是罗马街头卑微贫贱的老年乞者,她安静地坐着,若有所思的目光游离于画框之外。此画借鉴写实主义的题材,充盈的气氛却是德加式的沉静淡然,显然是经过思维提炼后再现的记忆中的画面。德加寓浪漫主义的理念于写实的风格,矛盾中升华出无限的诗意。
德加不仅个性傲慢疏远,愤世嫉俗,还是一个公开的厌女者。对其影响颇深的波德莱尔更是轻视厌恶女性,认为“女人总是粗俗”。德加敏锐犀利的艺术神经容忍不了朋友的陪伴,更别说一个朝夕相处的恋人。或出于性格因素,或为了追求艺术上的深层次造诣,德加始终以超脱冷漠的姿态面对俗世的人和事。他终身未婚,但其艺术事业却始终离不开女性。
玛丽·卡萨特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极少数在法国艺术界活跃的美国艺术家之一,印象派重要的女画家。追求挚爱的绘画梦想的卡萨特远离故土漂洋过海来到法国,并结识了德加。其艺术作品——像《缝纫的女孩》(1880—1882)、《洗浴》(1892)——的构图处理以及对人体的展示皆有德加的影子。惊讶于卡萨特的创作热情和能力,德加也只能承认她的艺术天分,并屈尊赐教。
比起对待女艺术家的矛盾心理,德加对其绘画中的女性的态度更是复杂难解。他鄙视女人,拒绝女人,但恰恰是女人凝聚了德加绘画的灵魂。他有约一半的作品都是表现在巴黎歌剧院演出的年轻芭蕾舞演员,例如《歌剧院休息厅》(1872)、《舞台上的两个舞者》(1874)、《舞台上的芭蕾舞排练》(1874)、《舞蹈课》(1875)、《明星》(1876—1877)、《拿着花束谢幕的舞者》(1877)、《休息室的舞者》(1879)、《着绿色舞衣的舞者》(1880)、《四舞者》(1899)等。德加虽将芭蕾作为绘画的主要题材,但其绘画中所呈现的中心并非演员们曼妙的舞姿或是年轻女子的芳容,反倒有很多不经意间的动作,如抓背,挠头,打哈欠,调整肩带,穿袜子,等等。此外在一系列的裸体绘画中,《浴后》(1883)、《梳发女子》(1884—1886)、《拭干身体的少女》(1885)、《盆浴》(1885)、《晨浴》(1886)、《拭足少女》(1886)等,德加未曾从正面描绘女人的身体姿态,而把她们视为“舔着自己身体的猫儿”,画家则漠然地用画笔记录下“从钥匙孔中所窥视到的情景”。德加一方面鄙夷厌恶女性,被指责为窥淫癖者,却又惊叹迷恋女性生而有之的美感,也许正是这种矛盾的心态使德加创作出独具个性魅力的优秀作品。
保罗·梵乐希评价德加,“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和原则,更期许自己的艺术能与众不同。”诚然,德加在艺术上风格独特,兼收并蓄,在生活中冷眼旁观,淡漠疏离。矛盾交织的艺术和人生成就了德加,也为世人留下了独一无二的艺术瑰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