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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6月05日 星期三

    马德里郊外的天际线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6月05日   20 版)
    圣十字架烈士谷

        马德里夏季的天空,一如西班牙的别处,总是艳阳高挂,湛蓝无云,难得有雨的。山野间处处枯黄干涩,据说要到秋冬时节雨水转多,大地才会重现青葱。这是典型的地中海式气候所赋予的地貌景观,与我们熟知的东亚的季节特征恰好相反。巡游伊比利亚半岛,驱车览胜,老得注意调整自己眼球的适应感。

        首都马德里地处半岛腹地,是该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市内有诸多景点可游,就连它的郊外也是值得探寻、流连的。我们在马德里时,就到城外参观了两处相当不错的历史文化遗址。 

        马德里所在的中部高原,地势大体平缓,唯西北郊一带陡然高峻,瓜达拉马山逶迤而去,好似城市的一道天然屏障。我们先去看了山麓著名的埃斯科里亚尔宫(El Escorial),那里是西班牙王宫的一部分,也是王室的修道院、历代帝王的陵寝所在。这幢以大理石打造的庞大复合式建筑,坐落在马德里西北方向45公里的埃斯科里亚尔镇上。小镇远离闹市尘嚣,幽静妩媚,景色宜人,白色、灰色或橙色的房屋错落有致,藏匿于片片绿荫之中。镇街不宽,却很精致,井然有序得俨如马德里市内一般。我们的车辆驶入镇上,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立刻就能感受到小镇之美,一眼就喜欢上了。

        埃斯科里亚尔宫最初是作为一座王家修道院的,正式名称为“埃斯科里亚尔圣洛伦索王家修道院”。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国王菲利普二世(又译作“腓力二世”)下令兴建。1563年,由胡安·鲍蒂斯塔·德托莱多主持开工。大师逝世后,又由他的弟子胡安·德埃雷拉继之,最终于1584年告竣,工程持续逾二十载。国王最初建筑这一修道院,是为纪念在圣洛伦索节战胜法王亨利二世,同时也为双亲及将来自己的遗骨觅一容身之所。菲利普二世雄强果毅,是西班牙颇具建树的一位君主,他在位期间,国力鼎盛,疆域广阔,海外扩张势及全球,连西班牙殖民者侵占的菲律宾群岛,也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然而晚年的他,已身心俱惫,高龄兼患痛风,使他不得不退居二线,隐遁埃斯科里亚尔宫。那时,他投身宗教,由爱女陪伴,过着修道士般的俭朴生活,直至终世。

        埃斯科里亚尔宫修道院,起初属天主教哲罗姆会,后转属奥斯定会,被认为是世界最大的宗教建筑之一,安放有自菲利普二世之父查理五世以后大部分西班牙国王的棺柩。唯其规模之宏阔,参与装饰工程之群英荟萃,以及重大的历史文化价值,已在1984年,亦即落成400周年之际,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我们参观这座巨型建筑,在室外的广场便要走上一段很长的路。从外观上看,整个建筑格调庄重,结构沉稳,平面呈长方形,长207米,宽161米,外围灰色花岗岩墙,内含多达4000个房间,带16个中庭,近90座喷水池。建筑布局上大体分作三个区域,由南向北,分别为五座修道院(包括王宫、办事厅)、教堂和修士住所。建筑的四角分别矗立着四座高达55米的尖顶塔楼,建筑周边以回廊相连,教堂俯瞰为正十字形,高耸的圆拱顶中心就有18米高。进入建筑后,我们即被告知不许照相,所以,有关其内景连一张照片也未留下,这在参观欧洲宫廷时,是难得遇上的禁忌。但一路走马观花下来的印象是,埃斯科里亚尔宫的全部陈设,同马德里城内的西班牙王宫相比——更遑论巴黎的凡尔赛宫、圣彼得堡的冬宫——似乎来得更朴实无华。与其说这是菲利普二世时期最初形成的风范使然,毋宁说更合乎一所修道院的功能特征。

        那天参观埃斯科里亚尔宫,我们请了位老太太作讲解,忘了她的大名,兴许是玛丽亚或胡安娜。她个子不高,头发灰白,阅历丰富,百问不厌,是热情爽朗的“自来熟”,也是典型的西班牙人。在国外旅行常会发现,人家的导游通常是素质极高的懂行者,如专职教师。老太太敬业、友善而负责,一个宫室一个宫室地领着众人看,详尽地向我们介绍宫内建筑各自的功用和艺术特色。我们由此获知,西班牙宫廷与历史文化同欧洲其他国家相比,既富于共性,又不乏鲜明的个性。

        菲利普二世的住室,是埃斯科里亚尔宫中最具吸引力的部分,这里有着16世纪的陈设和这位君主的诸多私人器物。位于中央的先王祠内,长眠着近五个世纪以来统治这个国家的历任国王、王后,自哈布斯堡王朝到波旁王朝,从查理五世到当朝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的祖父阿方索十三世。大理石棺柩整齐地罗列其中,上面镌刻着这数十位历史人物的姓名。如此完整地存留了一个国家历代统治者的陵寝,本身就十分不易,因此这里被确认为世界遗产,也是绝不为过的。先王祠内部不宽敞,眼看快被游人挤满了。我们的老太太导游指着架子上二三具未刻名字的棺椁,对我们俏皮地说了句:“看哪,这也许是给胡安·卡洛斯国王和王后留着的,不过在此之后别人还有没有地方,谁知道呢!”

        同欧洲各国的宫廷一样,埃斯科里亚尔宫内也留有瑰丽的建筑彩绘壁画,有出自西班牙美术大师委拉斯贵支、戈雅、荷兰画家埃尔·博斯科等人之手的,也有意大利大师提香、切利尼、焦尔达诺留下的作品。宫内的图书馆藏书4万册,还有珍贵手稿4000多件。所以,埃斯科里亚尔宫作为复合型历史建筑群,除了它的宗教、政治内涵之外,也还承担着博物馆和图书馆的功能。

        当我们领略完这座历史殿堂,步行返回镇上的停车场时,我蓦然瞥见街角一大丛红彤彤的枫树,分外抢眼,这在盛夏的西班牙是颇为难得的一景。奢华宫苑和封闭禁锢的修道院的奇特组合,已经够让人深感讶异的了。如果说,埃斯科里亚尔宫就像那簇夏日的丹枫曾给人以视觉冲击的话,那么,我们接下来的寻访中所见的圣十字架纪念碑,则更使我产生强烈的心灵震撼,久久不能平复。

        我们从埃斯科里亚尔驱车13公里,来到同样位于瓜达拉马山区的圣十字架烈士谷,通常也称作“殉难谷”。那是一处葬有上世纪30年代西班牙内战四万阵亡将士的大型墓葬纪念地。让人吃惊的,首先就是那座耸峙山巅、硕大无朋的花岗岩十字架,直插云霄,高达150米,这可是马德里郊外天际线映出的一道独特景观。当我们的汽车还蜿蜒盘旋在山间公路时,就瞥见这兀立的巨大地标了,接着,我们渐行渐近,一直开抵它的脚下。站在它跟前,你不得不引颈仰望,这从未见过、也许举世无双的巨构,真不知是如何竖立起来的。这种视觉冲击效果,大概只有极富艺术创造力的西班牙人才能设计出来。

        殉难谷安葬着四万内战亡灵,但据估计,那场惨绝人寰的血战中有约二十余万人遇难。那么多人死在、葬在这里,不是偶然的。瓜达拉马山是首都的西北大门,难得的防御制高点,很多战殁者都是倒在“马德里保卫战”中的,其中既有忠于佛朗哥将军的长枪党,也有左派的共和军及支援他们的“国际纵队”志愿者。

        说到西班牙内战,或须回溯几句历史了。1931年4月,西班牙发生革命,共和派在地方选举中获胜,国王阿方索十三世被迫退位,成立西班牙第二共和国,开始推行民主改革。但此时西班牙国内的右翼保王势力依旧十分活跃,他们反对共和政府。1933年10月,荷西·安东尼奥·普里莫·德里维拉仿效德、意法西斯党创建西班牙长枪党。1936年1月,西班牙共产党、社会党等组成“人民阵线”。同年7月,以长枪党为核心、以佛朗哥为首的右翼军人发动叛乱,反对共和政府,西班牙内战就此爆发。战争很快就同外部势力结合起来:佛朗哥得到了希特勒和墨索里尼派遣的德、意军队的陆空援助;共和政府也迅即获得欧美许多左派人士的支援,包括苏联和各国共产党、社会党志愿者组成的“国际纵队”入境助战,就连白求恩、海明威、谢胡等人都曾加入其间。西班牙内战一时演变成了国际左右翼力量的全面冲突。佛朗哥指挥的军队不久便控制了西班牙的南部和西部地区,并威逼马德里。共和派和国际纵队的“马德里保卫战”,苦苦撑持了28个月,直至1939年初最终失败。殉难谷的阵亡者及其巨大墓葬的由来,正与此相关。这也让我联想到在马德里以南托莱多的老城所见过的一幢旧楼房,其外墙面至今仍弹洞密布,据说就是当年内战双方争夺、激战时机枪扫射留下的痕迹,不料却原汁原味存留了七十余年!

        曾几何时枪炮轰鸣的山谷,如今一派安宁,静得出奇,抬眼望去,灰白的十字架衬映着碧空,在阳光下白得耀目。作为内战最终胜利者的佛朗哥,于1940年下令修建墓葬,耗用上万名战俘、政治犯劳力,花费了长达18年时间,完成了这项挖山筑墓的工程。整座山几乎被掏空,由此形成一座宏伟的洞穴型墓地兼教堂,也就是人们通称的忠烈祠。在这里供奉的四万亡灵,大都为领有官阶的将士。耐人寻味的是,它不像一般的忠烈祠,仅仅埋葬己方的英雄与阵亡者,而是将敌对双方军人的遗骸安葬于一处,不问主义,使之死后共处。这里看不到壁垒分明的政治对立,有的只是一视同仁。

        我们通过阴凉、黝黯的甬道,缓缓步入深邃的洞穴,只觉这里充溢着沉重、肃穆的气氛。墓室和教堂是一体的,教堂极大,入口至底部深逾250米,为了不超越罗马梵蒂冈地位至高的圣彼得大教堂,据说设计者还将大门前的走廊往里缩了10米。而教堂中央的上方,正是大十字架矗立的位置。主祭坛一侧的地面上刻有字迹,俯首看去,才知我们脚下葬着的原来是长枪党创始人荷西·安东尼奥·普里莫·德里维拉。内战爆发后,他被共和政府处决,佛朗哥为首的右翼势力将他尊为烈士埋葬于此。与之相对的另一侧地下,则又埋入了1975年辞世的佛朗哥将军的灵柩。佛朗哥死后独裁统治结束,西班牙民主政府看来并没有对这位独裁者加以清算,而是同样宽以待之,使他不致像死无葬身之地的希特勒那样。这其中体现出来的,实际上是一种基督徒宽大为怀的精神,彰显着深受宗教文化浸润的西班牙人的理念。

        看过内里,回头再审视忠烈祠入口处那尊巨大的圣母恸子雕像,就比较容易看清楚建筑整体所含具的民族救赎的意蕴。雕像其实未必就是仅具宗教意味的圣母怀抱耶稣标准像,也可以是广义上的西班牙母亲,为内战带来的民族撕裂、为西班牙儿子的牺牲和遍体鳞伤而哀痛不已。持续四年的西班牙内战,是20世纪欧洲最惨烈的内战之一,造成这个只有2500多万人口的国家数十万儿女的死亡。这是超乎于意识形态之上的、全体西班牙人永远的痛楚。

        当然佛朗哥的作为,也极富争议性。他笃信宗教,而他对左翼的战时虐杀和战后迫害,包括役使上万战俘去完成艰巨的工程,同殉难谷力图展现的民族宽容与和解的理念,又是矛盾的。近年见有报道,西班牙议会通过的《历史记忆法》,力主给佛朗哥时代的政治受害者平反和赔偿,可见问题并未完全解决,也还有舆论要求迁葬佛朗哥。总之,历史和历史人物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常给人以诸多的启示和困惑,惹人慨叹。尽管内战中,德、意法西斯曾给佛朗哥提供了巨大援助,但整个二战期间,佛朗哥却对德、意竭力保持距离,以中立国自诩,基本未拨兵投入大战,这是值得注意的另一个侧面。对刚经历内战深痛巨创的西班牙来说,避免再度伤害,以守护民族利益而论,是不无必要的。

        瓜达拉马山间的圣十字架烈士谷,委实给我们上了一课——墓葬原来可以这样安置。我们无意间领悟到了西班牙文化和历史不为我们所知的那一面。人们自己创造自己的历史,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意蕴和文化追求;每个民族对于自己的历史,应该是最为熟知、最有诠释资格的,如何理解,如何定位,起码应该要尊重他们自己的意愿,从他们的视角和情感出发才是。(沈  坚(文/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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