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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6月05日 星期三

    诗人袁世凯

    高有鹏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6月05日   07 版)

        历史人物中,诗歌写得像袁世凯这样有气派又有味道的,并不多见。虽然他也曾隐居,但他既不是陶渊明,也不是姜子牙,更不像屈原那样高唱“路漫漫其修远兮”。他身在乡间,貌似闲云野鹤,实际上心系朝廷,时刻关注着时局,关注着北京的风吹草动。他的诗歌应该更多是装模作样。即使如此,他也是一个不同凡响的诗人。

        关于袁世凯的诗歌作品,由于种种原因,现在保存的并不多。袁世凯的诗主要为其在当年因“足疾”养疴洹上时所作,细数来,有三种。一种是其子袁克文所整理的《圭塘倡和诗》(又称《圭堂唱和集》),由袁克文于袁世凯任中华民国大总统时书写影印。一种是袁克文整理的《洹村逸兴》,乃袁世凯手书诗稿。二者互有重复,但是,诗文本身不错。还有一种是传抄于乡间,未有明确标志,即带有传说性质的版本。笔者曾经创作长篇历史小说《袁世凯》,在作品中设身处地,写了袁世凯可能写出的诗篇,此应当属于第三种情况。

        袁世凯的诗歌刚柔相济,绵里藏针,气象非凡,透过那些语句,可以感受到他从未忘怀自己的抱负。他是一个不屈服的人。

        限于篇幅,本文仅从《洹村逸兴》中选择若干首与读者分享。洹村,即洹上。逸兴,即闲来有兴致吟诵风花雪月,回味历史,咀嚼世事与人生。

        这些诗歌从题目上看都平平淡淡,细读起来,原来也不乏厚重与深刻,有许多地方颇有一些哲理。诸如其中对历史典故的引用、借用,所传达的信息并不是那样简单。

        袁世凯的诗歌写得颇有滋味,比起许多专业作家来也并不差。事实胜于雄辩,我们还是读着说吧。

        赠庸庵友人七律二首(《圭塘倡和诗》作《寄陈筱石制军二首》)·其一

    武卫同袍忆十年,

    光阴变幻若云烟。

    敏中早已推留守,

    彦博真堪代镇边。

    笑我驱车循覆辙,

    愿公决策著先鞭。

    传闻凤阁方虚席,

    那许西湖理钓船。

        这里是借当年陈筱石与武卫军故事述说现实。

        袁世凯与陈筱石曾经有一段不平凡的交往。当年,小站练兵,袁世凯被人告发,朝廷派荣禄与兵部主事陈筱石来军营中调查。陈筱石在关键时候在荣禄门前为袁世凯说话,为其辩解和开脱。袁世凯对他一直心存感激,如今作诗赠送,更显亲切。

        史称,陈筱石,一名陈小石,字夔龙,贵州息烽人,丙戌进士,授兵部主事,历官至顺天府府丞,陟府尹,外任河南布政使,移江苏布政使,擢河南巡抚,再调江苏巡抚,晋四川总督,未之官,移湖广总督,后端方褫职,调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著有《庸庵诗集》。当年,即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袁世凯接替李鸿章出任直隶总督。而袁写此诗时,陈筱石为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所以人称此诗为袁世凯作为前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对后任的寄语。这是有道理的。

        “武卫同袍”句,强调当年同袍即兄弟般的深情厚谊。“忆十年”,即相依十年,同为武卫军的岁月,激起袁世凯的旧日情怀,点燃了他对当年激情燃烧岁月的怀念。

        小站练兵,即编练新建陆军,是袁世凯一生的重大业绩。当年,袁世凯众望所归,在天津小站练兵,有新建陆军一万之众,声势咄咄逼人。很快慈禧收拢天下兵权,让荣禄组织全国武装力量为武卫军。武卫军以荣禄为中军,驻守在京郊,保卫北京,然后有前军、后军、左军、右军,护卫成圈形:前军聂士成,驻守芦台(天津);后军董福祥,驻守蓟州与通州;左军宋庆,驻守山海关;右军袁世凯,驻守天津小站。“武卫同袍忆十年”即是对这一段历史的回忆。袁世凯回想起武卫军五支部队的命运,庚子事变的时候,自己的右军因为开赴山东,而避免了与八国联军直接交锋,没有像其他四支部队一样一败涂地、溃不成军,从而保全了实力。这时刻,他念及同袍十年的风风雨雨,心中如何不激起波浪!应该说,他对此是会暗暗庆幸不已的。

        “光阴变幻若云烟”则有两种重要含义:一是对自己当年人生选择的认同,激励自我,增强自信心;一是对朋友的期许,在事实上是情感上的接近与友谊的增固,为来日聚拢人心、众志成城做准备。

        袁世凯的兵是现代武器武装起来的,他们的步伐如此整齐!接着,袁世凯列举了宋代向敏中与文彦博两位历史人物,意在以此比陈筱石,对陈筱石寄予厚望。向敏中、文彦博“留守”、“镇边”,也是陈筱石担当的喻指,其真实之意在何处,当一目了然。

        从这里可以看出袁世凯对陈筱石的期许,也可以看出其内心深处的包藏。“笑我驱车循覆辙,愿公决策著先鞭”的意思就更明确了。显然是等待之意,等待东山再起。

        “传闻凤阁方虚席”,意义更深远。

        凤阁是什么?此乃紫微斗数星曜之一,亦指华丽的楼阁,历史上多指皇宫内的楼阁,另外还是唐官署名,指中书省。凤阁的最高长官称内史,即中书省最高长官中书令。史载,唐初中书令为正三品,大历年间(766~779)升至正二品。中书省主要负责秉承皇帝旨意起草诏敕。三省之中,中书取旨,门下封驳,尚书奉而行之。凤阁的权力很大,相当于宰相。

        “西湖理钓船”语出唐代诗人徐夤的《门外闲田数亩长有泉源因筑直堤分为两沼》:“左右澄漪小槛前,直堤高筑古平川。十分春水双檐影,一片秋空两月悬。前岸好山摇细浪,夹门嘉树合晴烟。坐来暗起江湖思,速问溪翁买钓船。”“买钓船”意在沉湎于山水间。隐居,就是隐藏。这里决不是简单的不合作,也不是什么淡泊名利。

        政治家的隐藏是有条件的,如猛虎等待纵身。袁世凯意在重新收拾河山,用诗歌述说着自我,又在表白中隐藏着自己。

        赠庸庵友人七律二首·其二

    北门锁钥寄良臣,

    沧海无波万国宾。

    湘鄂山川讴未已,

    幽燕壁垒喜从新。

    鸣春一鹗方求侣,

    点水群蜂漫趁人。

    旭日悬空光宇宙,

    劝君且莫爱鲈莼。

    这明显与前一首不同。

        “北门锁钥寄良臣”,是对陈筱石的高看。陈筱石身担重任,与历史上的寇准可以相比。北门,一指北方边地,一指翰林学士,唐宋时学士院在禁中北门,因以为学士院的代称,这里借指北部的边防要地和重镇。《左传·僖公三十二年》有:“杞子自郑使告于秦,曰: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若潜师以来,国可得也。”《宋史·寇准传》说:“主上以朝廷无事,北门锁钥,非准不可。”寇准在当年宋真宗北伐中具有特殊作用,他逼迫皇帝过河而促使抗辽战士群情激奋,从而大败敌军。袁世凯给陈筱石戴的高帽子既明亮又恰切,不信他陈筱石不将自己引以为知己。

        “湘鄂”、“幽燕”,一南一北,都是在述说时局。袁世凯耳边传来的四面八方一片嘈杂,他不会无动于衷。此时的袁世凯正与北方的北洋旧部和南方的革命党密切来往,他把天下的安稳责任搅和在对陈筱石的称赞中,这又如何不是对天下的洞察呢?

        继而,他用“鸣春一鹗”、“点水群蜂”铺陈一种情景,极力劝陈筱石应该有作为。然后,他用“鲈莼”的典故表达自己的希望。

        “鲈莼”语出刘义庆《世说新语·识鉴》:“张季鹰(张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后因以“思鲈莼”喻思乡归隐。唐代郑谷有《舟行》诗:“季鹰可是思鲈脍,引退知时自古难。”宋陆游有《自小云顶上云顶寺》诗曰:“故乡归去来,岁晚思鲈莼。”“思鲈莼”亦作“思鲈脍”。清李渔《比目鱼·肥遁》中说:“昔人思鲈莼而归隐,鲈鱼乃隐逸之兆,这等看来,我和你一世安闲了。”其意在于鼓励陈筱石,也是在给朝廷看自己的心迹坦坦荡荡,绝无半点被贬出的怨言。

        陈筱石不是一般的人物,人家未必是投石问路,或未必结交眼前正倒霉的袁世凯为自己留下什么后路,一切都是平常的交往。所以,袁世凯不能不做寄语以赠,以示郑重、尊重、敬重。他要做出一个姿态,让天下人看自己的举止风范。

        这两首诗都是“寄”给陈筱石的,是感激当年搭救之作。既然是“寄”,就明明白白寄送一片深情,同时,又表达自己的期望。袁世凯不忘旧情,所以对陈筱石赞扬有加。

    登楼

    楼小能容膝,

    高檐老树齐。

    开轩平北斗,

     翻觉太行低。 

        高人一筹,所以鹤立鸡群;居高临下,所以为人仰视。人人都有故作高深的机会,就是看你如何表演。这是古代官场的规矩。

        这里,袁世凯似乎在述说自己的无奈,一方面表现“楼小能容膝”的得过且过,一方面表现“高檐老树齐”的旷达,不是自嘲,也不是失意与茫然。他有多少心结,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就是城府,就是心机,就是“侯门深似海”的隐秘。

        “小”、“高”、“平”、“低”,在诗歌中的出现体现出不同的气象,勾画出层层叠叠的世界。这绝对是不俗的追求。我们不应该因为袁世凯的名声不佳,而无视这些非凡的内容。人人皆可成为圣贤,人人也皆可成为魔鬼,而在圣贤与魔鬼之间,什么是公正的标准呢?

        登高望远,高瞻远瞩。袁世凯终于忍不住歌唱出“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这是一种豪迈的气概,也是一种雄伟的情怀。此时的袁世凯环顾宇内,面对南北之间各种力量的对比,分明已经感觉到改天换地的时机就要到来。这是袁世凯诗作中少见的佳作。

        天文即人文,五行即世界。北斗、太行,各有所指,各有其位。袁世凯的眼前有两幅风景画,一幅是北方天空明亮的北斗星,一幅是茫茫神州大地上的太行山。所以,在袁世凯看来天下尽低。

        天上连着人间。北斗意味着皇权,意味着袁世凯念念不忘的朝廷。此时的袁世凯敢于蔑视他们,源自于他从四面八方得到的情报。

    病足·其一

    采药入名山,

    愧余非健步。

    良医不可求,

    莫使庸夫误。 

    其二

    行人跛而登,

     曾惹齐宫笑。

     扶病乐观鱼,

    渔翁莫相诮。

        《病足》两首诗在袁世凯的诗歌中占有独特的地位。所谓病足,既是清政府驱逐袁世凯出朝廷的理由,也是他后来推辞的重要借口。在此之前,袁世凯确实患过足疾,有几种传说,或者说是行路不慎,或者说是遭慈禧太后训斥而惊吓所致,或者说是其他原因。无论如何,足疾是事实。“其一”中,他说自己“采药入名山,愧余非健步”,应该指他辗转于卫辉、辉县的云梦山、百泉山一带登山,在山野中领略大自然的风光的感受。而其称“良医不可求,莫使庸夫误”,当是牢骚与愤懑的表达。此处的“良医”其实是指自己的理想抱负,而“庸夫”则应该指逼迫自己离开政治舞台的那些人。他看不惯那些碌碌无为的庸才占据高位,这是很正常的心理。

        “其二”中,他转而写“行人跛而登,曾惹齐宫笑”,用了“齐宫”的典故,应该是别有用意。此语应该出自《东周列国志》第九回“齐侯送文姜婚鲁”,中有齐襄公与文姜于齐宫淫乱的故事。唐代温庭筠有《齐宫》诗描述道:“白马杂金饰,言从雕辇回。粉香随笑度,鬓态伴愁来。远水斜如剪,青莎绿似裁。所恨章华日,冉冉下层台。”或许这里的齐宫是泛指那些浅薄之徒对袁世凯的嘲弄,表明袁世凯对“病足”遭黜事件的愤懑之情。其后两句中,“观鱼”借用《庄子·秋水》中的一个典故:“庄子与惠子(惠施)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这是一个哲学命题,是对物我与心我关系的解读与探索,也是后世中国文化研究心知问题的一个传说。袁世凯借用的本意不会是如此简单,而应该具有“我在山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看我”这样的意蕴吧。所谓“渔翁莫相诮”的底里,仍然以“病”为铺垫,带有许多自嘲和不屑。

        袁世凯病足应该说是有原因的。以他宣统元年正月十五日(1909年2月5日)与弟弟袁世勋的信为证:

        海观仁弟中丞节下:

        正深驰跂,猥奉瑶章。眷注殷殷,曷任感荷。就维经猷丕焕,动定多绥,式孚臆颂。

        兄自去年秋间忽患腿疼,不良于行,曾经请假两旬,只以枢垣职任繁重,不得不销假,力疾从公,入直必须人扶掖。腊月,疾益增剧,仰蒙朝廷体恤,放归养疴。圣恩高厚,莫名钦感。

        比来寄居卫辉,调治宿恙。春光渐盛,将与田夫野老讲求农桑种植之学,优游林下,终此余年,皆出自天家所赐也。夙承知爱,敢布区区。颛复。敬请

        春安。惟希

        荃察。不备。

        愚兄世凯顿首正月十五日

        从来愤怒出诗人。袁世凯被逐出朝廷,作为政治人物,这是他最大的损失。所以,其大部分诗作出自因“病足”而生发的许多不愉快的日子里,这才自然。袁世凯身在洹上,心系朝廷,不是他不敢像人家屈原那样高歌自己满腹的牢骚,而可以委屈了自己,其实都是矛盾心理的表现。一方面,他确实可以感觉到宦海沉浮中身心的疲惫,与老庄的退让无为、顺其自然思想作情感上的呼应;另一方面,他应该怀恨在心,他绝对不认输!这,就是政治风云人物的规则。

        和王介艇中丞游园原韵  (《圭塘倡和诗》作《和王介艇丈游养寿园韵》) 

    乍赋归来句,

    林栖旧雨存。

    卅年醒尘梦,

    半亩辟荒园。

    雕倦青云路,

    鱼浮绿水源。

    漳洹犹觉浅,

    何处问江村。 

        这首诗属于应和之作,游园后抒发雅兴,写给一位叫王介艇的人。王介艇就是王廉,是开封人,早年与袁保恒有来往,当年在直隶布政使任上被革职,袁世凯曾经帮助过他,为他奏请复职。他革职后也居住在彰德,与袁世凯过从甚密。袁世凯对他很尊敬,所以称为“王介艇丈”。中丞的官职无所谓,王介艇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袁世凯给他写的诗中所蕴藏的情意意味深长。

        袁世凯开题即述“乍赋归来句,林栖旧雨存”,“归来”是何意?旧有许多归去来兮的歌唱,是述说才堪大用而未见用的牢骚,而此不是这番意思。“旧雨”,比喻老朋友。杜甫《秋述》中有“卧病长安旅次,多雨”,“常时车马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的句子,后人就把“旧”和“雨”联系起来,用作老朋友讲。也正是圭塘主人许有壬在《摸鱼子·和明初韵》词中歌唱的:“他乡故里都休较,旧雨不如今雨。”他所述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卅年醒尘梦,半亩辟荒园”所表达的更明了。进而,他叹息“雕倦青云路,鱼浮绿水源”,貌似心懒意倦,只做陶渊明笔下的那种清高的隐士,忽然来了一句“漳洹犹觉浅,何处问江村”,便形成峰回路转之势。“青云”一词,如扬雄《解嘲》所解释“当途者升青云,失路者委沟渠”,指社会政治漩涡中的仕途。袁世凯果真无意于此吗?“倦”也只是累,并不是心灰意懒,而是在经营、整顿、韬光养晦!“漳洹犹觉浅,何处问江村”,便是真情表白。

        漳洹水浅,“江村”何意?

        在我国古代诗歌中,江村的含义多与归隐相近。如杜甫《江村》道:“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 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 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 微躯此外更何求。”此写无所求之乐,其实更在意于“故人供禄米”,此即社会政治风云中退求寂寞而乐的自身定位。写江村者,不仅杜甫,还有孟浩然《夜归鹿门歌》:“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独来去。”这里的江村不同于杜甫笔下的江村,它是村野,是田园,与归隐相近。那么,袁世凯是在述说自己无意于仕途吗?作为一个政治家,这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的。但是,这既不是装疯卖傻,也不是矫揉造作,而应该说有所指,有所图。塾师毕竟是教育自己家儿女的特殊人物,得罪不得,但也用不着巴结。这两个塾师的身份不同于陈筱石他们,所以,袁世凯的心就不必揪那么紧,处处设防。即使如此,袁世凯也不能太张狂。他用尽力气隐藏自己,一再表白自己退却、归隐之意。其实,他越是隐藏得深,越是显得不能忘却。

        如同许多政治家或政治人物善于伪装一样,袁世凯骨子里充满对载沣他们驱逐自己出朝廷的极大仇恨。同时,他决不会坐以待毙,也不会守株待兔。他时刻准备着出击,准备在合适的时候,一举击溃他的敌人。后来的许多事情证明了这些。

        和馨庵都转元韵(《圭塘倡和诗》作《次张馨庵都转赋怀见示韵》)

    人生难得到仙洲,

    咫尺桃源任我求。

    白首论交思鲍叔,

    赤松未遇愧留侯。

    远天风雨三春老,

    大地江河几派流。

    日暮浮云君莫问,

    愿问强饭似初不?

        馨庵是袁世凯表弟张镇芳的字。张镇芳(1863~1933),字馨庵,号芝圃,项城老城阎楼村人,光绪进士。他们两人青少年时代就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后来,张镇芳在光绪皇帝和慈禧外逃时曾经“救驾有功”,受到朝廷重用。袁世凯也曾推荐过这位表弟做直隶总督。此时的局势大变,张镇芳与其诗歌相和,这与袁世凯跟其他人的交往就明显不一样了。

        袁世凯开篇便说“人生难得到仙洲”。“仙洲”指人生梦想。此语出自唐代诗人贯休《上顾大夫》:“碧海漾仙洲,骊珠外无宝。一岳倚青冥,群山尽如草。君侯圣朝瑞,动只关玄造。谁云倚天剑,含霜在怀抱。谁云青云险,门前是平道。洪民亦何幸,里巷清如扫。至化无经纶,至神无祝祷。即应炳文柄,孤平去浩浩。即应调鼎味,比屋堪封保。野人慕正化,来自海边岛。经传髻里珠,诗学池中藻。闭门十馀载,庭杉共枯槁。今朝投至鉴,得不倾肝脑。斯文如未精,归山更探讨。”自然,“咫尺桃源任我求”,“桃源”出自陶渊明《桃花源记》。此与仙洲之意相近,都是躲避现实,述说梦想。或者说,此意更接近于王维《桃源行》的“春来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句。紧接着,诗人转过话题,吟唱道“白首论交思鲍叔,赤松未遇愧留侯”。“鲍叔”,即鲍叔牙;“赤松”,又作“赤诵”,即赤松子。《国语·齐语》载,(齐国)桓公自莒反于齐,使鲍叔为宰,辞曰:“臣,君之庸臣也。君加惠于臣,使不冻馁,则是君之赐也。若必治国家者,则非臣之所能也。若必治国家者,则其管夷吾乎。臣之所不若夷吾者五:宽惠柔民,弗若也;治国家不失其柄,弗若也;忠信可结于百姓,弗若也;制礼义可法于四方,弗若也;执枹鼓立于军门,使百姓皆加勇焉,弗若也。”《淮南子·齐俗》云:今夫王乔、赤诵子,吹呕呼吸,吐故纳新,遗形去智,抱素反真,以游玄眇,上通云天。高诱注曰:赤诵子,上谷人也,病厉入山,寻引轻举。《列仙传》称赤松子神农时雨师也,服水玉以教神农,能入火自烧,往往至昆仑山上,常止西王母石室中,随风雨上下,炎帝少女追之,亦得仙俱去。至高辛时复为雨师,今之雨师本是焉。《太平广记》记述墨子世事已可知,荣位非常保,将委流俗,以从赤松子游耳。《史记·留侯世家》记张良在辅助刘邦建立政权后,功成身退,对汉高祖说“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耳”,即指此意。如果我们结合后来袁世凯在民国初年对张镇芳的厚爱来看这一首诗,其实可以看到这里所蕴藏的一种期待,即袁世凯把张镇芳比做鲍叔与张良这样的贤人,寄以厚望。

        这与袁世凯对两位塾师的语气有很大不同。他把张镇芳看做战友,而这样的战友同样需要掩饰,用赤松子神仙故事作比。最后一句“日暮浮云君莫问,愿问强饭似初不”便解开所有谜团。

        “日暮浮云”所表达的是哀愁和悲凉,古人遭遇贬黜,对日暮浮云有特殊的感受。袁世凯向张镇芳倾诉的是委屈和愤恨。崔颢《黄鹤楼》唱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顾况《宜城放琴客歌》亦唱:“新妍笼裙云母光,朱弦绿水喧洞房。忽闻斗酒初决绝,日暮浮云古离别。”

        “强饭似初不”,此语出自著名的廉颇蔺相如故事。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唱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袁世凯的“愿问强饭似初不”,意思很清楚。他在表达他的愿望与决心。

        袁世凯与张镇芳情谊非同一般,堪称手足。后来,辛亥革命的炮火震撼神州大地的非常时刻,他们兄弟两人书信来往中详细论及如何应对朝廷的召唤。如其宣统三年八月廿七日(1911年10月18日)的《复张镇芳函》:

        馨庵老弟大人阁下:

        顷奉手书,具悉一一。此次变起仓猝,武汉已失。承泽手书交斗瞻送彰,传述当扆语,意极恳挚。兄断不能辞。昨已具折谢恩。惟沥陈病状,云急切恐难就道,并须一面妥筹布置等语。另又开具节略八条,大意谓无兵无饷,赤手空拳,何能办事。拟就直隶续备、后备军调集万余人,编练二十四五营,带往湖北,以备剿抚之用。又拟请度支部先筹拨三四百万金备作军饷及各项急需。并请军咨府、陆军部不可绳以文法,遥为牵制等语。此项节略已交斗瞻带京面呈承泽。如各事照办,兄自当力疾一行。

        前夕午楼过彰晤谈,兴致颇为踊跃。北路去军皆由伊统辖,兄仅有会同调遣之权,恐多推诿。鄂军全变,各路援军极少,非自成一军,不足济事。想卓见必以为然也。

        连日事务猬集,不克详细作书,用撮举大略奉告,以慰雅系。匆复。祗请

        勋安。

        愚兄袁世凯顿首八月廿七日

        袁世凯的诗是以其胸怀天下为条件和背景的。如其歌唱“远天风雨三春老,大地江河几派流”,这与“开轩平北斗,翻觉太行低”等诗句一样,我曾经怀疑是否是袁世凯的亲笔,而白纸黑字,分明就是他亲笔书写。

        无论他一生有多少败笔,而此诗句却不乏精彩:

    九月肃霜(断句)

    重门惊蟋蟀,

    万瓦冷鸳鸯。

        (袁克定跋:先公从戎前应贡举,帖诗题为九月肃霜,有句云云,见者惊奇。)

        这两句写秋色、秋景、秋情,与当年黄巢造反,高喊“我花开后百花杀”有相同之处。当年,袁世凯科考落第,此诗记述心中悲苦。

        蟋蟀与鸳鸯都是秋后的虫禽,在袁世凯的笔下一“惊”一“冷”,是其心态之表现。其中“重门”、“万瓦”相对,流露出一种气派。一个“万”字,写活了霜天。如袁克定所述,此为“从戎前应贡举”之“帖诗”,其失意与苍凉可想而知。而其称“见者惊奇”,未必如此。其后来以皇子自居,所作所为,总是大惊小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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