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印美国人的生活
写过颇有影响的《西方正典》和《影响的焦虑》的美国当代著名文学理论家、哈佛大学教授哈罗德·布鲁姆教授曾经说:“当代美国最杰出的小说家有四个,他们是菲里普·罗斯、科马克·麦卡锡、托马斯·品钦和唐·德里罗。”这几个人算是美国作家中的“F4”。其中,菲里普·罗斯是一个公认的多面手,越来越老辣;科马克·麦卡锡则是描绘美国西南部和墨西哥边境接壤地区的犯罪事件的行家里手,文风十分坚硬和粗砺;托马斯·品钦的脑袋上顶着一顶“后现代小说大师”的帽子,也不可忽视;唐·德里罗更是后来居上,在最近一些年写出了不少风格独特的小说杰作,并多次被推举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获奖的可能性甚至比菲里普·罗斯还要大,其不可替代的“复印美国人生活”的特点使他越发显得重要了。
从唐·德里罗的名字就可以猜出来他有意大利血统,1936年,他出生于纽约市的意大利移民聚集区的一个中产阶级家庭,中学毕业之后,他到福特汉姆大学学习人文科学,包括文学、哲学、神学和历史学,这为他后来的写作积累了广博的知识,也使他的小说呈现出非常开阔的视野。由于自小在纽约长大,这座城市的那种全球化文化混杂的环境带给了他很多滋养,大量实验性的、激进的美术、戏剧、音乐和电影的展览与演出,使他耳濡目染,在文学观念上也必定是一个先锋派。
唐·德里罗一出手就呈现出和别的作家不一样的风貌:他关心历史事件所映射出的当代社会问题,从中再结晶出思想来。近40年来,唐·德里罗以平均两年出版一本书的速度,不断地出版新著,已经出版了长篇小说15部,发表了三本剧作,还写了一部电影脚本,出版了两部文学随笔集。
从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美国逸闻》到他的第六部小说《走狗》的出版,这个阶段是唐·德里罗创作生涯的第一个阶段,前后持续了10年的时间。在这个阶段里,他以六部长篇小说,不断地实验着各种叙述语调,在小说题材的拓展上令人眼花缭乱,在对美国社会特性的挖掘上也精到深入。在小说的结构形式方面,和对语言的摸索上,都有新发现,为他进一步地寻找到一种独到的文学表达方式,奠定了基础。
美国的一份文学杂志《新标准》上如此评价唐·德里罗:“如果有谁对将美国人变成复印文本这件事情负责的话,那个人,就是唐·德里罗。”我觉得,用“复印”来形容唐·德里罗的小说风格并不完全准确,但是却抓住了唐·德里罗的小说一个最大的特点。他创造性地以平面展示的形式概括了美国人的生活和精神面貌。我感觉,如果拿一个人来和他比拟的话,他的小说和安迪·沃霍尔的那些丝网印刷的“波普”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是,唐·德里罗的小说又带有着批判性的犀利锋芒,和对人文精神堕落的深刻质疑,他并没有像安迪·沃霍尔那样“复印”,而是以深度和广度呈现了复印背后的荒芜。
白噪音覆盖的世界
进入20世纪80年代,唐·德里罗迎来了他写作生涯的第二个阶段。在这个阶段里,他一个由较为传统的小说家,完全变成了一个后现代色彩非常浓厚的小说家,同时,写出了多部彪炳美国小说史的作品,逐步走向了他创作的巅峰状态。1982年,唐·德里罗出版了长篇小说《名字》,标志着这个阶段的开始。1985年,唐·德里罗以他的第八部长篇小说《白噪音》获得了美国全国图书奖,这是对他的文学成就的一个巨大的肯定。今天看来,《白噪音》也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杰作。什么是“白噪音”?在给这本书的中文译者朱叶的信件中,唐·德里罗自己专门做了说明:“有一种可以产生白噪音的设备,能够发出全频率的嗡嗡声,用以保护人不受诸如街头吵嚷和飞机轰鸣等令人分心和讨厌的声音的干扰或伤害。这些声音,如小说人物所说,是‘始终如一和白色的’。也许,这是万物处于完美之平衡的一种状态。‘白噪音’也泛指一切听不见的(或‘白色’的)噪音,以及日常生活中被淹没的其他各种声音——无线电、电视、微波、超声波器具等发出的噪音。”
因此,我们可以把唐·德里罗本人对白噪音的解释,当作进入这部小说的钥匙,和理解这本书的不二法门。因为,在高度发达的后现代社会里,白噪音已经成为我们生活中听不见也看不见的背景音,无时无刻地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德里罗曾说过,“如果写作是思考经过提炼浓缩的形式,那么,提炼得最浓缩的写作,也许就会终结为关于死亡的思索。”《白噪音》这部小说,正是他“关于死亡的思索”的产物,德里罗的研究者马克·奥斯蒂恩教授称此书为“美国死亡之书”,在书中,“与死亡经验相联系”的白噪音,正是拒绝死亡的“人类的自然语言”,它十分均衡地一直存在在我们的身边,彻底覆盖了我们。
来自历史的回声
1988年,唐·德里罗出版了长篇小说《天秤星座》,这部小说获得了“《爱尔兰时报》国际小说奖”。这是一部以1963年肯尼迪总统遇刺事件作为背景的小说,可以说,这是一部带有政治色彩的社会小说,又是一部带有明显的唐·德里罗特征的后现代小说。小说的主人公是刺杀肯尼迪总统的凶手奥斯瓦尔多,小说精心描述了他的成长经历,最终折射出美国在1950年代开始的特殊的文化氛围、社会大潮和政治环境。
我觉得,小说中最动人的地方,主要是对奥斯瓦尔多的成长历程和精神状态的描绘,以及对1950年代之后美国社会文化的全方位的呈现,历史的信息量巨大。小说有三个层面的故事:一个是肯尼迪遇刺的真实历史事件,第二个是叙述者本人虚构的故事,第三个层面,是作品中的人物讲的故事。这三层故事相互消解,元虚构和滑稽模仿——小说对历史的模仿、对以往作品的模仿以及对其自身的模仿——将真实人物推入了想象的时空,并在那个空间里演绎出一场荡气回肠的时代悲剧。
这个阶段,唐·德里罗似乎对历史和政治激情充沛,他的几部小说都和历史有关。而历史又是当代现实的回声和影子。
“另一种类型的巴尔扎克”
我觉得,唐·德里罗最好的小说,除了《白噪音》和《天秤星座》,另外一部就是1997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地下世界》(一译《地狱》)了。这部小说堪称黄钟大吕,英文版厚达827页,翻译成中文在70万字左右。在这部小说中,唐·德里罗纵横开阖,书写了从1950年代一直到1990年代中期的长达半个世纪的美国历史。小说一出版,就轰动了美国社会,在很长时间里都是畅销书,并很快被翻译成各种语言在其他国家流布。我想,如果哪天唐·德里罗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那一定和他写出了这部小说有关。
小说《地下世界》以编年史的形式,分成了几个部分,在时间上是顺序叙述的,将从1950年代兴起的麦卡锡主义、1963年肯尼迪总统被刺杀、阿波罗飞船登月、英国戴安娜王妃的意外死亡、世界职业棒球锦标赛等等50多年来在美国和欧洲发生的历史标志性事件作为线索,连绵推进,又以一些美国当代普通人的生活作为那些壁画一样的历史事件的陪衬,以活人的历史来映衬并没有真正死亡、不断地在人的生活中发生影响的历史事件,旨在探求美国的特性和丰富性,试图以一个美国作家的眼光,来对20世纪做一个总结性的回顾,是一部美国人写的、美国视线下的史诗。小说的题目也表明,在被美国的各种媒体所引导的大众文化之外,还有一个不被大家发现、被遮蔽的50年的历史。唐·德里罗雄心勃勃地给我们描绘了一个无比斑驳和复杂的美国。英国著名作家马丁·艾米斯(MartinAmis)读完德里罗的《地下世界》后说:“它也许是,也许不是一部伟大的小说,然而,毫无疑问,它已使唐·德里罗成了一位伟大的小说家。”我想,有些江郎才尽和望洋兴叹的马丁·艾米斯对唐·德里罗的评价一点都没有夸张。
2001年,唐·德里罗出版了长篇小说《身体艺术家》,2003年出版了他的第13部长篇小说《大都会》。2007年5月,唐·德里罗推出了长篇小说《坠落的人》,也是以纽约“9.11”事件为背景的、很值得关注的一部小说。
现在,唐·德里罗被认为是越来越重要的美国作家。1979年,唐·德里罗获得了“古根海姆”奖,1984年,他获得了美国文学和艺术科学院奖,1985年获得了美国全国图书奖,1999年,他又获得了耶路撒冷国际文学奖。在2005年美国《纽约时报书评》评选自1980年以来美国最好的小说,德里罗有3部小说入选,它们是《白噪音》、《天秤星座》和《地下世界》。2010年2月,他的第15部长篇小说《指向终点》出版。
唐·德里罗的长篇小说以令人眼花缭乱的笔触,去描摹当代世界的文化冲突和政治事件,以大量的信息和特殊的叙述语调,将美国社会的复杂性、将整个美国社会的全息图像“复印”了出来。这是一个十分艰难的、甚至难以企及的工作,因为如今要想全面描绘和表现一个时代,十分困难,但是,唐·德里罗做到了。而他也指明了小说未来发展的一条道路,虽然大众化、商业化、图像化、网络化在不断地侵蚀着小说,小说仍旧有着特殊的优势去描绘时代的全息图景。有人心怀着对小说这种叙事文体成熟和发达的19世纪的怀念,称颂唐·德里罗是“另一种类型的巴尔扎克”,我想,这种评价不是毫无根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