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与城市：从“心灵之城”到“世俗之城”

    文学的历史与城市的历史一样久远。文学保存并拯救了人类的城市经验，弥补了历史的空白与断裂。历史上有无数的城市消弭于自然灾害和无情战火，但文学却储藏了城市的历史记忆，记录了各民族城市诞生之初的神圣建造和沧桑变化，描绘了它的宏伟辉煌和阴影褶皱，表现了不为历史记载、无法用数字统计的“看不见的城市”。从城市的角度阅读文学史，它也是一部人类城市经验的历史。文学中的城市也以其独特的形式参与现实的城市，成为现实城市的组成部分，影响着人类对于现实城市的想象、认知和改造。《中西都市文学比较研究》以跨文化的视野，比较分析了古代中西城市观念的会通与差异，呈现了中西作家的现代都市想象和文学再现与其文化传统的关系。

    《伊利亚特》对于特洛伊的描绘激起了后世的无穷想象，历史学家也一直致力于在现实中确定特洛伊战争的发生地，寻找特洛伊城。尽管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坐落在今天土耳其西北部、达达尼尔海峡西南部特洛亚平原上一座有4000多年的居住史的城市特洛伊，就是史诗中发生特洛伊战争的地方，但是古希腊人和古罗马人依然把达达尼尔海峡附近的这个特洛伊视为史诗中的特洛伊。史诗与传说中的特洛伊影响了罗马的历史观念、地理想象和身份认同。在中世纪，东哥特人、法兰克人、英格兰人中的一些人都把特洛伊人视为自己的祖先。12世纪，巴黎被法国人赋予神话的意义，认为巴黎是特洛伊失陷之后的幸存者的后代所建，认为“巴黎城市的缔造者是特洛伊国王普里阿莫斯的儿子帕里斯”。文艺复兴时期的伦敦人认为伦敦就是涅埃斯的后代布鲁特按照特洛伊的样板建造的，因此，伦敦拥有古城特洛伊的习俗、权利和自由。史诗中的特洛伊已经不是文学所神话化的城市，而变成了一个“适应于不同时代和地方的概念”。

    20世纪初，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说：“我要全面描绘都柏林，如果有一天都柏林突然从地球上消失了，它将根据我的书重建。”乔伊斯通过他的美学和艺术实践，使都柏林人得以记住了都柏林的某些商店、房屋名称和门牌号码。被称为“现代城市史诗”的《尤利西斯》开篇的地点，即坐落在都柏林郊外港口、建造于1806年的圆形炮塔，1962年被确定为乔伊斯博物馆所在地，也因为它在《尤利西斯》中的地位而成为著名的詹姆斯·乔伊斯塔。《尤利西斯》使都柏林的许多地方一举成名，成了都柏林的标志性景观，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沿着小说主人公布卢姆和迪达勒斯的游走线路游览都柏林，做他们做的事，吃他们吃的食物，说他们说的话。乔伊斯迷们在小说中的故事发生时间——6月16日，来到都柏林庆祝布卢姆日。在《尤利西斯》成书后百年的时间里，小说中的旧建筑被拆除重建，街道被重新命名以摆脱旧的记忆，为乔伊斯提供素材和人物原型的都柏林人及其生活都已烟消云散，但后世还可以根据小说重温100年前的都柏林。都柏林造就了詹姆斯·乔伊斯，它被称为现代派文学的主要都城，都柏林也由于乔伊斯的世界性影响，成了世界瞩目的都城。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上，建造了难以计数的城市，其中有无数座城池随着权力的更迭成为屠戮的战场，变成遗迹、废墟。秦都咸阳，汉唐长安，东都洛阳，宋都东京和南宋临安，都曾达到辉煌的极致，但却随着权力的更迭被废弃或被改造。生活于后世的我们，只有凭借着支离破碎的历史遗迹、断壁残垣、残章断简填补起漫长、巨大的历史空白，依靠诗词歌赋想象古代都城辉煌的宫阙、壮丽的景观、宽阔的街衢、繁华的市井。

    文学中的城市是“看不见的”心灵的城市、经验的城市。“文学之城”的历史也是城市被观念化、经验化的历史。每一个时代的文学都是当代及后世体验城市、认识城市的重要媒介。文学中的城市作用于我们对于城市的想象与认知，使那些在时间和空间上都超越我们经验范围的城市变成可以认知的对象。城市生活的真实体验与文学城市的阅读体验混合在一起，唤起读者关于城市的联想，影响他/她对现实城市的感知，文学中的城市体验变成了读者生活体验的内在部分。因此，现实中的人，同时生活在两个城市中，一个是城市的现实空间，这个城市是由现实的地形、物质、经济和政治学等等要素构建起来的城市，另一个是想象的城市，是一种经由语言和视觉形象建构起来的符号世界，符号的城市既反映了、也塑造了我们对真实的城市的理解，影响着我们在现实城市中的情感经验和实际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