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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4月24日 星期三

    查良铮翻译《丘特切夫诗选》

    谷 羽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4月24日   19 版)

        在俄罗斯诗歌史上,费奥多尔·伊凡诺维奇·丘特切夫(1803—1873)占有重要地位,他是俄罗斯哲理诗派的代表性人物,又被视为俄罗斯现代派的先驱。丘特切夫一生创作的作品并不多,只有四百多首抒情诗,但却影响深远。1883年,诗人去世十周年,纯艺术派诗人费特(1820—1892)写了《题〈丘特切夫诗选〉》怀念他:

    诗人把它留给了我们,

    这是追求高尚的凭证;

    这里生存着强大的灵魂,

    这里凝聚着生命的结晶。

    荒原上难寻赫利孔山,

    冰川上没有月桂葱茏,

    丘特切夫不与土著为伴,

    蛮荒地不生阿纳克利翁。

    而诗神缪斯维护真理,

    明察秋毫摆好了天平:

    这只是一本薄薄的诗集,

    却比长篇巨著更加厚重!

        时间过去了将近一个世纪,时至1963年12月,身处逆境的诗人翻译家查良铮背着家人翻译完了《丘特切夫诗选》,并且悄悄地寄给了外国文学出版社,而译诗集的出版竟然是在22年之后的1985年秋天!此时,查良铮离开人世已有八年之久。当出版社写信通知家属领取稿酬时,查先生的夫人周与良教授竟感到迷惑不解,还以为出版社出了差错。这件事说起来不免让人感到悲哀。

        查良铮为什么选择翻译诗人丘特切夫的作品呢?这和他当时的处境与心态有密切关系。1953年年底回国以后,查良铮虽然在文学翻译方面取得了骄人的成就,译著一本接一本地出版,但是在政治上却屡受挫折连遭打击:1954年在南开大学“外文系事件”中被打成“小集团”成员;1957年因发表《葬歌》和《九十九家争鸣记》,在报纸上被点名批判;1958年12月,在“反右倾运动”中,被定为“历史反革命分子”,逐出课堂,“接受机关监督”,劳动改造三年。经过这一系列的坎坷磨难,查良铮由50年代初刚回国时的兴奋喜悦转向了痛苦的沉思。他在夜深人静时阅读丘特切夫的诗作,必然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丘特切夫有一首诗《Silentium》,查良铮译为《沉默吧!》:

    沉默吧,把你的一切情感

    和梦想,都藏在自己心间,

    就让它们在你的深心,

    好似夜空中明亮的星星,

    无言地升起,无言地降落,

    你可以欣赏它们而沉默。

    你的心怎能够吐诉一切?

    你又怎能使别人理解?

    他怎能知道你心灵的秘密?

    说出的思想已经被歪曲。

    不如挖掘你内在的源泉,

    你可以啜饮它,默默无言。

    要学会只在内心里生活——

    在你的心里,另有一整个

    深奥而美妙的情思世界;

    外界的喧嚣只能把它淹灭,

    白日的光只能把它冲散,——

    听它的歌吧,——不必多言!……

        说出的话,被人歪曲,发表的诗受到批判,屡受迫害却无处申辩,他所能做的,只有思考与沉默。他默默地阅读,默默地翻译,这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避开所有的人,包括妻子和儿女,免得让他们担惊受怕,也免得受到拦阻或听到抱怨。

        50年代初期查良铮翻译普希金的诗歌,他的心情应当说是喜悦的、兴奋的,到60年代初,他翻译丘特切夫的诗,心态显然不同,他是在痛苦的思考中从事劳作。翻译普希金的作品,当初速度很快,他自己后来说译得“比较草率”,再译丘特切夫,已经有了经验,在把握诗歌的音乐性和形式方面,要求更加严格,译得更加精细。另外,作为现代主义诗人,查良铮对丘特切夫写诗所采用的象征、暗示、意象叠加等艺术手法也颇感兴趣,翻译起来得心应手。请看丘特切夫一首诗的原文和查良铮的译文:

    Слезы людские,о слезы людские,     

    Льетесь вы ранней и поздней порой…   

    Льетесь безвестные,льетесь незримые, 

    Неистощимые,неисчислимые,——    

    Льетесь,как льются струи дождевые    

    В осень глухую,порою ночной.

    世人的眼泪,啊,世人的眼泪!

    你不论早晚,总在不断地流…… 

    你流得没人注意,没人理会, 

    你流个不尽,数也数不到头——     

    你啊,流洒得像秋雨的淅沥,

    在幽深的夜里,一滴又一滴。

        丘特切夫的原作采用了四音步扬抑抑格,每行十个或十一个音节:十一个音节的诗行,最后一个重音落在倒数第二个音节上,构成阴性韵;十个音节的诗行,最后一个重音落在最后一个音节,构成阳性韵。图示为:

    -∪∪/-∪∪/-∪∪/-∪ 

    -∪∪/-∪∪/-∪∪/- 

        查良铮的译诗每行十一个字,大致可分为四顿,韵式与原作稍有不同,头四行押交叉韵,最后两行押相邻韵,音韵和谐,语言流畅,坚持了以格律诗译格律诗的原则。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身处苦难中的诗人翻译家心在流泪,他知道与他处境相似的很多人也在流泪。因此,他翻译丘特切夫这首诗,必然会融入自己的切身感受,翻译出来的诗也就格外真挚动人。

        再看查良铮译的丘特切夫所作的《诗》:

    当我们陷在雷与火之中,

    当天然的、激烈的斗争

    使热情沸腾得难以忍耐, 

    她就从天庭朝我们飞来,—— 

    对着尘世之子,她的眼睛

    闪着一种天蓝的明净,

    就好象对暴乱的海洋

    洒下香膏,使它安详。 

        原作采用四音步抑扬格,每行八个或九个音节,韵式较为别致,头两行和四、五行押相邻韵,三、六、七行押韵,最后一行与开头两行押韵,环环相扣,首尾呼应。查良铮的译文仍是以格律诗译格律诗,只是押韵方式不同,采用双行押韵,读起来朗朗上口,诗味浓郁。

        查良铮原来是诗人,笔名穆旦,是普希金改变了他的命运,使诗人穆旦变成了翻译家查良铮。有意思的是,查良铮翻译的《丘特切夫诗选》,也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这个人的名字叫曾思艺。

        曾思艺曾在湘潭大学攻读俄罗斯文学硕士学位,他在选择硕士论文题目期间,不期然碰到了查译《丘特切夫诗选》。请看他自己的记述:

        1985年9月22日,一个偶然的机会,喜欢写诗更喜欢读诗的我,在一家小书店,发现了查良铮翻译的《丘特切夫诗选》,翻阅之后,喜出望外,赶忙掏钱买下。回到家里,一口气读完,竟有一种恍若新生的感觉。当时,立即决定:硕士论文就写丘特切夫。

        从此以后,曾思艺集中精力研究丘特切夫,完成了硕士、博士学业,而且出版了四十万字的专著《丘特切夫诗歌研究》,填补了我国学术界的一项空白,成为俄罗斯文学研究界有影响的年轻学者。此后他还出版了论著《文化土壤里的情感之花——中西诗歌研究》、《俄国白银时代现代主义诗歌研究》。

        按照曾思艺的见解,丘特切夫被俄国象征派奉为鼻祖,但俄国象征派在苏联长期被视为资产阶级颓废派,受到批判。丘特切夫诗歌在上个世纪30至40年代的苏联未受到应有的重视。50年代中期至60年代初,苏联重又掀起丘特切夫热潮,丘特切夫的各种诗选、书信选及诗歌全集纷纷出版,一系列丘氏研究专著接连问世。

        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我国俄苏文学翻译界、学术界未注意到这一热潮。但九叶派诗人、著名翻译家查良铮先生却独具慧眼发现了丘特切夫,并编译了一本《丘特切夫诗选》,该书时隔二十多年才由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查良铮的译介工作似乎处于地下状态,仿佛是“秘密”进行的一样。

        作为一个重感性更重知性的现代诗人,查良铮此时的创作与翻译俱臻炉火纯青之境,因而他的《丘特切夫诗选》,不仅是他本身翻译作品中的精品,也是至今为止丘特切夫诗歌翻译中的精品。这部译诗集具有以下特点。

        一、眼光独到,选择精良。丘特切夫一生写诗四百来首,除去五十多首译诗及部分政治诗、应酬诗,真正精良的作品不到二百首,查良铮从其中精选出一百二十八首译成中文。丘特切夫那些风格独特、思想深邃、精美动人的诗歌大体已网罗其中,堪称每一首都是精品。

        二、译笔传神,韵律生动。丘特切夫的诗十分难译。这是因为:第一,它把哲学、诗歌、绘画、音乐完美地融为一体,类似于我国唐代诗人王维的诗,稍不小心,即损失其神韵;第二,其形式、手法、语言既古典又现代,既精美又自然,既雅致又深邃,达到了费特所称的“空前的高度”,如只注意或突出一面,必然伤及另一面。查良铮却奇迹般地把以上问题处理得几乎天衣无缝,足见其功力深厚,才华出众。

        丘特切夫的语言尤其难译,屠格涅夫称其创造了“不朽的语言”。他把简洁古朴与现代技巧熔为一炉,既具很强的音乐性(至今已有一百五十多位音乐家为其诗谱曲),即兴诗的平易、口语化,以及类似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的神韵,又有现代的通感手法(如阳光“已洪亮的、绯红的叫喊张开了你睫毛的丝绒”,“她们以雪白的肘支起了多少亲切的、美好的幻梦),还有几乎增一字则太长、减一字则太短的凝练精致。这种诗好看、耐读,也好谱曲,但十分难译,更难译好。

        查良铮译诗不仅译得韵律动人,而且能传其神韵。他所翻译的丘特切夫诗歌,或“复制”原诗的韵脚,或稍有变通,另作安排,但从不因韵害意。同时,他注意诗歌内在节奏的变化,并把自己多年知性与感性结合的写诗方法用于译诗,传神地表现了丘诗的现代技巧与凝练精致。  值得指出的是,查良铮还综合俄文资料,为《丘特切夫诗选》写了一篇《译后记》,洋洋洒洒一万七千七百字,全面系统地介绍丘特切夫的生平履历、创作思想,分析他的创作特点乃至音韵特征,这是我国第一篇详尽而珍贵的丘特切夫诗歌创作的评论文章。他把诗歌翻译与研究结合在一起的做法,也值得后来者参考与借鉴。

        查良铮翻译的《丘特切夫诗选》,不愧是我国诗歌翻译的典范,是文学艺术园地的奇葩,优美而忠实的译笔使译作获得了持久的艺术生命力,它将长久地散发清幽的芳香,每个会心的读者必定能从中得到欣赏的愉悦,并引发睿智的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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