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归根结底是一件语言上的事。
若说一本书是一个世界,那么语言便是这世界里的空气。空气一旦腐化,读书也便成了一桩自残的,甚至寻死的行为。此时读书不仅无益,反而有害。读得越多,病得也越快。读着读着,人的皮肉还算光洁,内里已经烂了,成为可怜的走肉,可悲的行尸。
俄国有几个明白人。
俄国也快读不动了
“一个社会要想走向繁荣,必须让每一个个人都成为值得尊敬、正直和有修养的公民。”俄国总统弗拉基米尔·普京最近说。在这一进程中,文学显然扮演着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俄国人民以特别爱喝酒,特别爱读书闻名。即使全世界都在陷入阅读率一降再降的窘境,但俄国仍然能够因嗜读而自傲。
不过,在今年的世界图书和版权日(4月23日)到来之前,俄罗斯之声发出警告,读书事业后继乏人。
该台19日援引全俄公共舆论研究中心的调查报告指出,1990年代以来,俄国人民的阅读率也在下跌。老年人成了读书主力,25到34岁的青壮年最不爱读书。俄国人平均每月用于图书消费的支出只剩下994卢布——约合人民币元194元了!
调查还发现,虽然大部分俄国人拥有自己的家庭图书室,可是近一半(46%)的俄国家庭藏书不到100本!
大约有四分之一的受访家庭拥有100至300本藏书,超过300本藏书者已不足14%。然而在1990年代初,这一比例尚为四分之一。
“就在不太远的过去,”俄罗斯之声说,“我国还被认为是世界上最爱读书的国家。”
文学与俄人的灵魂
“对俄国人来说,文学绝不仅仅是你们所说的低俗小说,”女作家奥列霞·尼古拉耶娃说,“也不仅仅是为了教育、认知或强迫性的阅读。教会体系认为,文学是一种首要的文化形式,这必然影响和塑造国民意识。对一个俄国人而言,形象思维是非常典型的,因为传统上,所有的圣经都以隐喻方式写成,广泛使用了寓言。俄国从未有过西欧意义上的哲学。在俄国,正是文学起了哲学的作用。它曾经是精神启蒙的源泉,是人生的教科书。”
在俄国文学的经典中,果戈理、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和列斯科夫都强调,人不仅是肉体上和智识上的存在,更是精神上的存在。人经常感受到精神上的痛苦,受到折磨,并且需要爱,需要怜悯。许多西方的著名作家都曾经注意到俄国文学中这种深厚的心理主义特性。弗吉尼亚·吴尔夫就曾在《俄国视角》一文中指出,读契诃夫的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在不断地重复“灵魂”这个词,它散布在书中各处,就连老酒鬼也能运用自如。“是啊。……您谈吐不俗,人也聪明,官品很高,高不可攀,不过,好朋友,您缺乏真正的灵魂。……您的灵魂没有力量。”
以下引用马爱新的译文(见《吴尔夫文集·普通读者 I·俄国人的角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
“的确,灵魂是俄国小说的主要特点。在契诃夫的作品中精细微妙,可以有无数种的幽默和病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则更深邃博大,易患上暴烈的疾病和狂热,但仍然是首要问题。……它混乱、散漫、狂暴、似乎不能服从于逻辑的控制或诗歌的约束。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是翻腾的漩涡,盘旋的沙暴,嘶嘶沸腾的喷水口,要把我们吸进去。它们纯粹是由灵魂的成分组成。我们不由自主地被吸了进去,旋转,盲目,窒息,但同时有一种晕眩的狂喜。……我们是灵魂,爱折磨的、不快乐的灵魂,其惟一的任务就是说话,揭示,承认,不惜撕裂皮肉神经,挖出我们心底沙土上蠕动的那些罪过。”
高尚语言的重要性
奥列霞·尼古拉耶娃说:“我们正面对着一个恐怖纪元的出现,一个信息主导的社会正在形成,文字在其中所承载的东西将少之又少。这个社会仰赖仿像,文字将不与现实相符。它们为人所感知的惟一途径,是基于它与特定对象、现象和事件的联系。仿像用幻觉取代了现实。举例来说,迪斯尼乐园变得比真实的自然更引人入胜;时髦的物品比实用和好用的东西更受欢迎,肥皂剧代替了爱情。对于传统上极为敬重口头和书面文字的俄国人来说,这是危险的,具有破坏性的。”
俄苏大作家阿列克谢·托尔斯泰曾经写道:“马马虎虎地对待语言,反映出思维上的同样倾向:粗略,潦草,不恰当。”
尼女士认为,我们日常的语言是一种习惯行为,如同呼吸般自然,它要么是纯静,高贵和庄严的,仿佛沐浴在阳光下,要么就是扭曲的,被恶言所损伤的,被粗俗的表达所玷污的。我们能不能记得自己要为所说的每个字负责?福音书上写道:“因为要凭你的话定你为义,也要凭你的话,定你有罪。”(《马太福音》12:37)
回头来看我们的汉语世界,那些一个晚上就能写一万字的作家,那些以语言粗鄙为乐、甚至为荣的诗人,那些常常在微博上喷吐污言秽语的文化人,那些入夜后爱在饭桌上讲黄段子的中老年教授,那些热衷于使用网络热词的青年知识分子,你们难道不是有罪的吗?你们继续毁坏着遍体鳞伤的汉语,如同污浊的恶霾毁坏着人民的空气。当汉语成为肮脏的、腐败的、腥臭的语言,言不由衷,灵肉分离,谁还要读你们这些罪人的书呢?那时才是汉语阅读的末日。
相信语言,才能相信其他
阿塞拜疆学者法齐尔·达乌德-奥格利·伊尔扎贝科夫比很多俄罗斯人更爱俄语,甚至在42岁的时候改宗,换取俄名瓦西里·达乌多维奇·伊尔扎贝科夫。他专事俄语研究与教学,著有《俄语语词的神秘》一书,对此深有体会。
伊尔扎贝科夫说,俄国人自古相信白纸黑字的特殊意义。苏联时代,很多书店贴着宣传画,上面印着“书是最好的礼物。”换了别的国家的人,可能会说:行,让我买书可以,可是我怎能把它当礼物送人呢?但俄国人觉得这样做天经地义。古时他们迷恋《诗篇》和《使徒行传》,认为印在纸上的话都是圣言。布尔什维克非常出色地利用了俄国人心底深处的这种特质,党中央机关报甚至就叫《真理报》,因为俄国人以一种几乎绝无仅有的热忱看待“真理”一词。几百年来,他们总是在教堂的礼拜仪式上听到这个词。正是出于宗教上的这种原因,真理在俄语中也代表着“公义”,来自天国而不容置疑。正如亚历山大·涅夫斯基所言:“上帝并不与强权同在,而是与真理同在。”因此每逢外战,抗法,抗德,俄国人又从骨子里深信真理必胜。
总之,又一个世界读书日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