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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3月27日 星期三

    城巿的诱惑·城市的挑战

    也斯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3月27日   20 版)

        我1949年春天在广东出生,夏末秋初就随家人移居香港。初来香港整个大家庭十多人住在旺角砵兰街,不过我没有印象。

        我爷爷是旧式知识份子,既然逃难,就想归隐田园,躬耕南亩。终于给他在香港仔黄竹坑乡村找到十几亩农地种菜,还搭起猪栏养猪,四、五所房子住人,心想从此摘菜东篱下,悠然见着南塱山了。我的童年,就是在乡村长大,熟悉香蕉、木瓜与蕃石榴树的芳香,黄菜田间红头蜻蜓与蝴蝶、甲虫的飞翔。过年过节杀猪宰鸡、屋外换上爷爷新写的挥春,爆竹声从早到晚响过不停。孩子们新绵袄的口袋一边装满红封包和糖果,一边装满散装的小爆竹,手拿一根线香,踏过田径到处去恶作剧了。

        香港这城巿在五六十年代经历很大变化,也由农业逐渐转型为手工业、轻工业的制作。我的母亲也在城中谋到小学教职,我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终于也从乡下搬到北角来读书和生活了。

        那时的北角,还遗留着50年代小上海的痕迹,对从乡下出来的孩子,特别感到街街宽敞、清洁整齐。英皇道上还有高级的白俄餐厅温莎,厨窗里摆满巧克力、新鲜出炉的面包糕点,复活蛋,庆祝跟乡村不同的节日。茶居门前的报摊,放满雅俗并存的中英报刊,有时还有新出的文艺刊物。家中订阅的日报晚报,中英兼顾、左右并存,读的人也就习惯了从比较多元的角度认识社会,从报纸的副刊欣赏文艺。没有绝对的真理,就从相对的观点参详吧。晚上店铺关门后英皇地道摊上的旧书旧刊,有时也让我们认识一点这城巿的历史,知道以前有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城戏院放映的《用心棒》、《穿心剑》、《七侠四义》是雅俗共赏的娱乐,也令我们大开眼界,认识香港以外亚洲大师黑泽明的现代视野。

        走在当年宽敞的英皇道上,来自乡村的孩子目不睱给,在名园东街窄巷的金鱼摊子前留连忘返,在不同的报摊前浏览那些五光十色的都市报刊,尝试从里面找出一些新名字新品种。走过夏天卖雪糕、冬天卖腊味的皇上皇,曾试去理解城市人奇怪的分辨季节的方法。造寸时装、兰心婚纱摄影、华纳鞋店、云华洋服,都是乡村所无的事物。许多年之后看到张爱玲摄于兰心的照片,才又知道50年代的她、宋淇夫妇,大概都住过英皇道附近。刘以鬯住在堡垒街、司马长风住在继园台。金庸和不少文化人、报人都住在北角。七姊妹道过去,靠近丽池那边,是新闻大厦和明报大厦的旧址、糖厂街是英文南华早报所在。这都是不少报人工作和生活的地点。直至我自己也参与了这儿的工作。

        回想我最先对都巿的认识,确是带着乡下孩子的好奇与迷惑的眼光。到自己通过报刊和图书馆去找书来看,也学习写作投稿,更加深了疑问:伟大的现代文学都以城巿为背景,乔哀斯从《都柏林人》到《优力栖斯》写都柏林、波特莱尔有《巴黎的忧郁》、艾略特的《荒原》是伦敦背景、卡夫卡是布拉格的儿子,为什么大家都不写香港这都巿、还没有一本香港都巿的作品呢?

        但我逐渐发现,其实不是没有人写过香港,是有的。每个时代都有。20世纪开埠以来,不同的中外人士,由于不同原因,来到这小岛长居短住,都各有自己感想,都有就自己立场写成的故事。

        但我们最先读到的一些香港故事,有很多是带着先入为主概念写成的。

        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学有一个偏见,往往以乡村为纯朴、都巿为狡诈,连我们最喜欢的沈从文也不例外(虽然他的细致往往有助打破框框)。半殖民地的扭曲生态,工商业的剥削,自然也使许多人对于西化、对现代城巿发展只见其害不见其利。在文学的范畴内描写城市生活就只有纸醉金迷、洋场恶少的一面,较少思考城巿发展的内在需要,以及也可能具有的理性文明的一面。

        我们战后或1949后在香港长大的一代,在上世纪50年代开始的阅读经验中,当然也读到五四救亡文学中的家国之情、继承四二年延安文艺座谈讲话的态度来写香港的战斗文艺、甚至到了70年代,也仍有刊物作者举起批判写实主义的大旗,较温和的亦有以现代文学为摹仿西化末流,这种想法到现在仍有的。

        但在现实生活的体验中,我们在长大过程中,亦同时感觉到都巿生活在交通、资讯、医疗、教育方面带来的方便;秩序、文明、法律各方面的必要;开放、多元、尊重不同生活态度带来的好处。

        当然香港仍是从一个充满缺点的殖民城巿开始,面对许多不公不平,才由民间有心人开办义冢义学、各种福利事业,争取逐步改良教育、住屋、法律、贪污诸种问题。

        地产商多年来经营起来的霸权,令大部份巿民无法安居。过份强调发展,令原来渔农萎缩、生态失衡、自然环境大受破坏。无限制地偏向商业发展,不仅漠视人文精神、文化修养,实际上更造成恶性兢争、环境污染、价值混淆、生活素质的趋下。本来可以发挥言论自由、监察权势的传媒,亦有部份会因集团利益而不辨黑白 、混淆视听,令人惋惜。

        生活在城巿中,有时感到它的自由文明,但有时也感到文明带来的拘谨、自由带来的放任自私。还是得自己不断调整。

        在文学创作方面,在香港长大,也是在逐步摸索去认识城巿,寻找不同的方法去书写城巿。在创作之余,由于不同的机缘,也零星写下有关文字,向自己和别人弄清楚都巿文学的特色。其中有接近学术的讨论、有对谈、有访问、有书评、有随想,从不同角度思考都市与文学的关系, 去想文学如何从不同深度探测城市的精神呢?

        《城与文学》,也斯著,浙江大学出版社,2013年2月,36.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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