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时,上林湖畔有个叫高翥的,是江湖诗派里“较有才情”(钱锺书语)的诗人,一生游荡江湖,诗酒销磨,临老了,在湖边搭了一间草屋,号“信天巢”,自称,这个屋子虽然小仅容身,却有数不清的书籍供他“障俗尘”。在方向明先生新近出版的散文集《西皮散板》中,时时出没着这个南宋诗人的身影(在某行政中心的历代名人浮雕里,此人又令人啼笑皆非地被误作“高者羽”)。上林高翥,这个一千多年前诗情飞扬的名字,在方向明眼里就是一盏俗世生活上空的灯——生活必须被文学照亮。高翥的放弃与坚守,乃是他今世生活的一个样板。当方向明在他的“半亩方塘”里读诗文、读帖、读画,营构着他的艺术人生,想必也有这种“不与世争闲意气,且随时养老精神”的闲适自如吧。
爱书人方向明如是描绘他兼作书房的客厅:图书二壁,中有半窗一几;除此之外,床头柜是书,食品柜是书,电视机两旁是书,女儿的钢琴也成了书架。每次出门,行囊中必塞满书。各地大小书店,更是时常逛荡,成了他的书库兼阅览室,某年在台北街头的诚品书店,竟逛至凌晨两点,才拎着三袋书回到酒店。
他读鲁迅,读沈从文,读老舍,也读王阳明和李泽厚。当代作家里似乎更喜欢以先锋起家的莫言、苏童等。这种阅读方向延续着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学青年的那种趣味。然后,“很多的阅读与少量的写作”成了他的一种生活方式,而嗜书若是,也正是为了印证知堂所说,“在短的一生里享受长的精神上的快乐”。
这个书虫的形象,仅是方向明诸般人生形态中的一个侧面。我与向明兄相交垂十年,他是我学长,后来又成了同行。每次他来宁波,或者我去慈溪,说得最多的却不是书事——或许在向明兄看来,访书、求书,止是三二素心人可以相谈的雅事——而是他兴兴头头地做着的那些事:以名画家陈之佛先生的名字命名的艺术馆开馆;辑录出版七个近代乡贤诗人的吟稿“溪上诗丛”。有时他还会以极大的褒赏的语气,说起当地一个作者的长篇小说,一个来慈溪打工的外地青年诗人(这些诗人、作家后来都出了书获了奖,向明兄不只为他们出书,自己还操刀写评论)。有一次他突然欣喜地跟我说,发现了本地一位曾以养蜂为生的老诗人,1945年生人,二十多年里跟着他的蜜蜂们逐花而居,写下了好几本诗,“太阳在这里放牧,你听,多好的诗啊!”
凡此种种,我看到的是向明兄与生俱来的热诚和那种对文化的尊崇之心。从文之前,向明兄做过慈北名镇鸣鹤镇的镇长,此镇有白湖,清中叶就有士人结社于此,民国十九年,弘一法师在湖边金仙寺驻锡,在此地收一俗家弟子胡宅梵,赐法名“胜月”,十余年间师弟鸿雁频传。对乡贤的追慕竟使向明兄做出了一桩令我十分感佩的事,他点校出版了胡宅梵的诗集《胜月吟剩》。这几年慈溪经济名声在外,名家大刊纷至沓来者,一如过江之鲫,举凡把慈溪设作《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双年奖颁奖基地等等事件背后,都有着向明兄奔忙的身影。
话回到这本《西皮散板》上,作者自谓,西皮散板是一种无板无眼的唱腔,然在我看来,正由于这种发自天然的崇文之心,这本集子里的文字也都可亲、可爱了起来。大弦嘈嘈,小弦切切,都有着一个向心,说的都是人在文化空气中浸润的种种情致:
——比如他以西湖为情人,到了西湖必去看李叔同和苏东坡。
——比如他去看福建土楼,看到的是从形态上固化了的以族权为核心的礼法制度。
——比如他到了白马湖,看着那一泓秋水,就想到那个年代里的朱自清夏丏尊,直觉得湖边的一棵樟树,甚至树上的一根枝桠,都可以安顿他的身与心,以至说出这般民国风的话来:“湖面上的风轻轻地拂过我的脸,我像一个孩子一样睡去。我也要做梦,梦里也有风。我甚至愿意就这样一直躺着,在白马湖的一棵大樟树上睡去”。
而最令我动容的,则是他与弘一法师的一场对话。这场对话把向明兄身上的那种文艺范演绎到了极致。那是在厦门南普陀寺,一次关于生命与美的寻访:
你先是以和煦的目光看着我们。你瘦了,身板倒很结实,走起路来僧衣飘动,生出风来。你肩上背着一把伞,老式的油纸雨伞,我知道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遗物。你没有说话,好像又说了很多。你用目光与我交流。你的目光里,有沉静,有忧伤,还有悲悯。(《我来看你了,弘一法师》)
乱云飞渡的年代里,牵引他目光的,还是白洋湖畔着长衫的那几个背影和他们长短不一的吟哦。对陈之佛、邵洛羊这些慈溪籍艺术家以及童春、洪允祥、柴小梵等“溪上七子”的书写,笔底更是常带感情。这些渐行渐远的背影和着那个年代,让他出神地长久凝望。而《西皮散板》中的许多文字,未始不可作为这种凝望的姿态来解读。在《以佛的修为做入世的事业》中,向明兄引用了陈之佛1946年在国立艺专校长任上一篇演讲稿,其中数语也可读作他对这个浮泛年代的批评:
“……如果都迷惑于物质的享受,迷惑于浅狭的功利主义,天天被困于名缰利锁而不能自拔,美的情操驳杂,趣味卑劣,生活枯燥,心灵无所寄托,那我们虽称为人,实在已失去了人性。”
人性之美正是这本散文集的又一引人入胜处。向明兄一向来是个把生活安排得很妥贴的人,这种细心周致正见于他写老家屋后那条路,写家人聚餐,写父亲、伯父们、母亲、岳父、舅婆、妻子、女儿以及儿时的村里人的种种笔端,俗世里交集着的种种悲欣,也正在寻常的烟火里。一次由于母亲的反对而夭折了的旅行,在一个成长中的少年心里激起的,是一次16公里的逃离。多年以后,昔日的少年已为人父,他终于醒悟到,每一个儿子都活在母亲的爱中,他注定逃脱不了由这份爱衍生的幸福、安慰、疼痛、苦恼、叛逆和责任:
“有那么些年,我自以为冲出了16公里以外冲出了母亲的包围,其实我永远走不出母亲的目光。”
有此凝望,有此牵念,才是真人生。而得一真字,文字才有魂,散亦不散了。《西皮散板》,正可作如是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