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世界很小,北京和上海高铁也就是几个钟点的路程,可是我和王晓明已经十多年没有见面,更没有想到重逢会是在台湾的新竹。祝贺他的新书《横站》的出版,让我们能够集中了解他近十年来优秀的思想成果。
前面各位朋友已经做了精彩的分析,提出许多重要的问题。我现在补充几点边缘性的,也许是不合时宜的感想。
第一,王晓明比我小十五六岁,但在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我也算是他著作、文章的热情读者,就像在50到60年代,我对王西彦先生的敬佩。那是在赵树理的《“锻炼锻炼”》受到批判,宣称要充当一名“保卫《“锻炼锻炼”》的战士”的王先生,是中国人的精神生活被严格管理日见贫瘠时,在有关茹志鹃小说讨论中坚持争取文学、思想的多样和丰富的王先生,是巴金《随想录》中那个对强权表现不屈服姿态的王先生。虽然这样说也许不太好,但我隐隐觉得,在王西彦先生和王晓明之间,有某种精神、性格上的传承。简括地说,就是一种既坚定、执着,又柔韧、包容的性格。执着固然不易,但做到执着而又有对事物丰富性的包容,在我们这个时代,真的是很难。
第二,事实上可能有两个王晓明。他在“学术小传”中也讲到自己近十年来的“学术转变”。一个王晓明,是文学的王晓明,另一个是文化研究的。文学的王晓明,研究鲁迅,研究沙汀、艾芜,写《所罗门的瓶子》,和陈思和先生提出“重写文学史”,90年代初发起“人文精神”讨论,1997年和他的朋友们编选《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另一个则离开了文学,离开对现代作家创作心理的探测,转向对中国社会政治和文化状况直接出声发言。“转变”之后,他的分析、论述,毫无疑问更有分量,更重要,更能触及世道人心。不过,在这个王晓明理所当然地得到更多赞扬的同时,前一个则有点遗憾地被冷落。我是说,也还是有一些人对他的“转变”感到惋惜。十多年前,参加上海华东师大“现代文学学科危机”研讨会之后,晓明让我和贺桂梅跟他的研究生座谈,我就表示过这层意思。去年11月,社科院文学所现代研究室开“回顾80年代”的座谈会,赵园先生也有这样的表示。她的语气更带急切:对于这个转变,“王晓明当然认为他是对的!”可能面对内心,也可能不时听到朋友这样的疑问,王晓明在《横站》中有这样的响应:对于这个“学术转变”,“现在也不是这么看的时候。一个正手忙脚乱地对付世变的强烈刺激的人,是无暇也无力反顾自身的。”他并引了《半张脸的神话·序》:“尽管明知力弱,也总得奋身出言,那新的意识形态早已四面联络,我又岂能自限于文学的世界之内?”——这是“世纪性”的庄严回答;不少中国现代作家都曾这样说过。我能体会到其中的必然,甚至是难以抗拒的意味;这种被逼迫,就是鲁迅《过客》中那个在前面召唤的声音。
第三,但是说“两个”王晓明,其实有点绝对。在世界观、文学观上,他们之间当然有很大差别,这种变化的某些部分也具有根本的性质。不过,我更愿意缓和这种断裂、对比的强度,而寻找其中内在的连贯性;在某些观念、立场面前,这种内在的连贯性容易被忽略,但对一个人来说却更重要。我指的是那些在历史生活中形成的感受方式,情感方式,那种看待世界和自我的方式。比方说,他在分析中国社会、文化状况的时候,总是抱有对“单执一面的思想立场”的高度警惕。他不愿意重蹈当代比比皆是的,以某种理论、先验观念来削减、肢解事实的覆辙,而坚持放开视野,寻找多种有效参照。这可以看作是他的说的“横站”的真谛。当他质疑“西方模式”的时候,并没有像当前一些人那样,直接抽象50-70年代中国大陆“正面状况”作为取代的另一标准,而无视、掩盖那个历史时期暴力、黑暗的另一面。又比如,精神状况是他衡量一个时代的最主要指标,因此他特别忧虑中国人精神状况的恶化(狭窄化和粗鄙化)问题,用更多力气来分析、批判“成功人士”所呈现的“新意识形态”。还有重要的一点是,他的思考、分析,是将自己带入其中的,是包含“自我”的。我们因此能真切体验到那种“直面真实人生的热忱”,体味到在时代重压下思考者不可避免的迷惘、焦虑。生活经验告诉我们,空洞的高调不一定可以信任,而渗透血肉的思考更有可能表现了“洞察大局,直扑人心的智慧”。对自身的反省和质疑,通过自我批判的主体建构,这也许就是竹内好说的鲁迅的“文学的态度”?
最后一点感想是,我相信王晓明不会完全推翻他“文学时期”对文学的那些认识:单薄的观念无法与丰富而深邃的文学相媲美。事实上,90年代以来学术界对80年代的反思,存在着对八九十年代的主张、事件的价值和对今天的有效意义估计不足的情形。这里包括80年代的文学批评,“重写文学史”和“人文精神”讨论。我相信,正如王晓明所说,在一个文化被删削得日益整齐,日益被酸腐味笼罩的危机时代,对优秀文学作品诗意和魅力的阐释,有可能开发中国人敏锐、开阔的审美能力,以抵抗弥漫的“新意识形态”大面积的侵蚀。因此,我期望有一天,比如到我这样的岁数,或者再推后一些,到他80,或90岁的时候,还有另一次的“学术转变”:当然,不是回到原地,而是一个新的地界。
这样说,我知道接着就会有吕正惠教授的批评。但我不愿意受到他的批评,所以,下面引一段他的话作为结束。在台北人间版他主持的“外国文学珍品系列” (已经出版了俄国女诗人阿赫玛托娃的两种诗集:《我会爱》、《安魂曲》,乌兰汗译)的出版前言中,引了阿赫玛托娃的三行诗:
我们的神圣的行业
历史久长……
世界有了它,没有光也明亮
(乌兰汗译)
吕正惠接着写道:“文学是不可取代的,也是不会灭亡的,除非人类也灭亡了。原因正如阿赫玛托娃所说的,只要有了文学,黑暗的世界也会变得明亮。”
2013年2月24日于新竹交通大学
2013年2月23日下午,在台北纪州庵举行王晓明新书《横站》(台北,人间出版社2003年2月版)发表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