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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3年02月27日 星期三

    《御伽草纸》:人性悲喜剧的“信念表白”

    黄锦容 《 中华读书报 》( 2013年02月27日   23 版)
    《御伽草纸》,[日]太宰治著,汤家宁译,重庆出版社 2013年1月,29.80元著

        御伽,是“御伽话”,大人说给小孩听的故事。

        草纸,或称“草子”,是属于较通俗、娱乐性的读物。

        御伽草纸即故事书之意。

        以日本民间故事为素材所翻案改写的《御伽草纸》,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甫结束之1945年10月发表。夹于战时与战后两个时代分水岭上的这部小说,可说是既无战时明朗感受,亦无战后的阴郁氛围。在判若轻妙的技法中,重叠着明暗两种意象,是发挥了太宰治风格的翻案小说之一。正如与其同时代的小说家、儿童文学家丰岛与志雄的“解说导读”所言:

        在民间故事的解读上,太宰是甚为大胆的。不是逐一解释。而是加以诠释。在《肉瘤公公》故事中他看到性格的悲喜剧。在《浦岛先生》中他看到龙宫空间中圣谛的神圣真理及无限的宽容,以及土产贝壳中蕴藏的岁月与忘却。在《喀嗤喀嗤山》故事中,他看到兔子所象征的内在高傲毫无慈悲的美丽处女,以及狸猫象征的善良愚钝的貌丑中年男子。这些都不再是诠释,它们是一种信念的表白。

        我们在解读此作之时,除了考证太宰立足于原典《宇治拾遗物语》或《日本书纪》之上,其如何酝酿出其幻想意味的创作力外,更须检视东西方都具有雷同叙事内容的民间故事下,太宰其“信念的表白”之意何以在文本之中诠释的问题。

        在鎌仓时代之说话集《宇治拾遗物语》之“卷第一之二”中出现之“让鬼摘除瘤的故事”中,是以“切勿羡慕任何事物”为结语。显然是教训意味的故事。在原典中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决定长着肉瘤的两个老爷爷最终命运的是二人之跳舞技巧的巧拙,而非人格之善恶所致。亦即在原典中没有出现一般民间故事中所见善恶对立的制式模式。而长瘤的老爷在乎憎恨长着肉瘤,期待能像爱喝酒的老爷爷般地让鬼拿掉肉瘤的感受,是寻常任何人都会有的自然感情。如果因此而予以断罪,言之为“羡慕事物”的行为,则未免过于苛刻。其所遭遇的不幸下场,来自于他无法正确认识自己的跳舞能力,亦即是缺乏自知之明的结果。而太宰所描绘的《肉瘤公公》中的老爷爷之所以失败的原因,来自于“只是因为太紧张,跳舞跳得很奇怪,如此而已”。依据太宰的诠释,“没有谁是坏人”,“只是人性的悲喜剧”罢了。他的诠释角度显然没有善恶两立的角色设定。此点与原典是雷同的。而在格林童话中《小矮人的礼物》中,贪心的金匠与善良的裁缝二人,金匠因为贪婪而使得从矮人处所得的煤块变成肉瘤;而善良知足的裁缝却因获得的煤块变成金块而成了大富翁。太宰所描绘之《御伽草纸》之整体书写风格,除了《肉瘤公公》一篇之外,其他如《浦岛先生》、《喀嗤喀嗤山》、《舌切雀》等,明显可见的是老人们与动物的对照性以及动物与动物两者间之对照性。

        比如《舌切雀》与《白雪公主》相较下,因为老婆婆的嫉妒而舌头被切的小麻雀,在与老爷爷重逢后恢复了笑容。同时“老爷爷这辈子第一次体验到心境的安稳”。在此小麻雀没有变身为年轻女性,亦没有恢复声音。但彼此心意声息相通的麻雀和老爷爷,二者都恢复了“安心”的宁静。切掉麻雀舌头的老婆婆背着又大又重的葛笼,冻死在雪地里,老爷爷却因为葛笼中灿亮的金币而高升仕官。这与最后和王子结婚得到幸福的白雪公主相雷同。被切掉舌头的麻雀与吃了毒苹果的白雪公主都同样失声被剥夺掉言语。而在《舌切雀》中,太宰亦提及希腊神话中丑陋邪恶的“梅杜莎”。《喀嗤喀嗤山》中亦将十六岁的处女兔子比喻为维纳斯及个性刚烈、把阿波罗变为女人的月神亚缇米丝。这与企图杀害白雪公主的继母相比较,会发现太宰描写的坏人其暴戾的恶性不亚于格林童话。但显然东西方民间故事都是强调单纯明快的因果报应之叙事条件,才能让这些民间故事跨越空间与时间,长久在庶民之中长期流传传承。以描写技法、对照的性格、追求幸福之人的本性等特征而言,东西方民间故事是有其共通性。而我们仍可由《御伽草纸》这部翻案作品上,看出太宰独特描绘技法上所酝酿出他个人之“信念的表白”。

        《清贫谭》一作则是发表于1941年一月号《新潮》杂志。可以看作是《新释诸国故事》或《御伽草纸》之前奏曲。在战时对文学作品检阅严格的时代,多数作家倾向国家权力,不是发表没有主体性格的作品,或者就此中断其创作活动。但在此时的太宰,却让其作品开出更多艺术才能之璀璨花朵。太宰描绘出战争期中人们潜藏内心的真实感情。主角是痴爱菊花更甚于每日三餐的三十二岁单身男子才之助。只要听说有好的菊花苗,再怎么费劲也要想办法买到手的菊花痴。在偶然下遇见同样熟悉菊花的少年与其姐姐,在与少年对话中感受到对方对菊花深厚的知识与经验,才之助自尊心受损下亢奋起来,展现对少年的对抗意识。结果才之助将少年及其姐姐带回家,让他们观看自己的菊花田,大大炫耀一番。并让少年与其姐姐落脚居住于菊花田一角的仓库。少年也想回报才之助的恩情,提出建议,租借才之助的一半菊花田,种植培养漂亮的菊花,卖出后获利回报他。但才之助断然拒绝将心爱的菊花卖出换取金钱的提案。在此,太宰描写的是种植菊花这种“艺术”是否应换取金钱,而借此获取利益,以获得寻常人的生活形态的挣扎与苦恼。纯粹喜爱菊花,不需让任何人品评置喙,也不将它贩卖,仅单单地沉浸在自我满足的世界,这样的作为恰当否?坚持穷人的身段是否为一种美德?在燃烧其执念于种植菊花的作为上呈现出纠葛矛盾的心情,几可置换为太宰本身的苦恼身影。

        过往因为自己的自尊心与他人不同,不断地反抗周遭既有的社会架构,而写出大量颓废性格作品的太宰治,在这个时期决意重新以“市井小说家”为生。翻案自《聊斋志异》的《竹青》中,主角鱼容无疑是太宰本身的投影。由人变为鸟;由鸟变为人,意图四度再生,妻子也不断改变着她的身影,这让人感受到绝佳的符码之一致性。但本作应注目的不在于此,而在于其中存在着历经排斥他者、反抗社会的时期,太宰在此达到一个他有能力驾驭描绘的世界。被周遭的人轻视,梦想破灭,对人生疲倦至极的男子,即便如此仍然无法抛除对生命的热爱。即便为俗世红尘所玷污满身泥泞,但也唯在其间方能寻出作为一个人的幸福。若称之为幸福,的确未免过于细小不足为道。但这样的幸福是万人皆可掌握的幸福。因为平凡,所以幸福,并让心灵得以救赎。

        《御伽草纸》翻案自日本民间故事,《清贫谭》《竹青》是对中国《聊斋志异》故事的改写,我们几可清晰看见太宰治其落入凡尘后轻妙绝佳的人性悲喜剧的“信念表白”,以及与西方童话故事同中有异之没有善恶审判的宽容,更多的是他亟求越界穿越空间与时间之“岁月与忘却”的向往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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