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机库里,珍站在围着尸体的人群中,什么也没说。但从她的反应来看,我就知道她能看到本·拉登的尸体。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淌,我知道她需要时间来平复心情。她花了5年的时间追踪本·拉登的线索,现在这个人就躺在她的脚旁。
在机库,我见到了海军上将麦克雷文。
他一个人靠门站着,手揣在兜里儿。他一定是听到了无线电呼叫,得知我们已过边界,才从指挥中心赶到了这儿。
卡车停在机库门外,他走到车尾后挡板附近,似乎急切想看看尸体。
“让我瞧瞧他。”麦克雷文说。
“是!”我边说边卸下了后挡板。
我抓着运尸袋的末端,把它拖下了车。运尸袋瘫软地落在水泥地上。我俯身拉开袋子,看到那张脸已无血色,整个皮肤都是灰白色的。尸体血肉模糊,袋子底部血迹斑斑。
“就是他。”我说。
麦克雷文身穿棕褐色的数字迷彩服,站在本·拉登的尸体旁。我把本·拉登的头转向上将,以便让他看清面部轮廓。
“他一定刚染过胡子,”我说,“看上去没有我想象的那么老。”
我起身退后,其他人聚上前去,从其他直升机上下来的诸位还没亲眼见过本·拉登。麦克雷文的身边很快就聚起一群人。他蹲下身以便看个清楚。
“他应该有6英尺4英寸高。”麦克雷文一边说一边扫了人群一眼。
我看见他指着一个人问道:“你有多高?”
那位队员回答:“6英尺4英寸。”
“你介意躺在他身边吗?”他问。
这名突击队队员先是一怔,确定麦克雷文不是拿他开玩笑后,立即并排躺到尸体旁,让麦克雷文目测。
“好,好,起来吧。”麦克雷文说。
这目测多半是玩笑。但本·拉登看上去并不完全是我们想象的那样。我肯定麦克雷文和我在阿伯塔巴德目标建筑物第三层时的想法一样。
在人群的边上,我看到了珍。在机库的强光下,她面色苍白,显得有些紧张。当她看见阿里的时候,其他人还在往机库里走。阿里朝她笑了笑,而她却开始哭起来。两名海豹突击队队员抚着她的肩走向人群那边去看尸体,这让我有些意外。
几天前,在餐厅门口,珍告诉我,她不想看本·拉登的尸体。
“我没兴趣。”她当时告诉我,“我的工作可不包括看死尸。”
我知道这多少有点儿虚张声势。她没有必要为了工作而非要接近尸体。她穿着昂贵的高跟鞋,根本不用担心会让她把死尸拖上等候的直升机。她是用她的情报击败了本·拉登。
我曾站在桌子对面对她说:“如果咱们胜利了,你一定得去看看他的尸体。”
在机库里,珍站在围着尸体的人群中,什么也没说。但从她的反应来看,我就知道她能看到本·拉登的尸体。她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淌,我知道她需要时间来平复心情。她花了5年的时间追踪本·拉登的线索,现在这个人就躺在她的脚旁。
我们更容易面对这一切。
我们常常见到死尸,一直在和这些丑恶的东西打交道。任务一旦完成,我们不会再去想它。我们不是麻木不仁的好战分子,但如果你曾经见过一具死尸,就能充分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像珍这样的人是不需要见这种血腥场面的,所以当珍最终见到本·拉登的尸体在她脚旁时,那感觉一定很不舒服。
我从人群中走出来,靠着卡车,把枪放在车尾,摘下手套塞进口袋里。这时大多数人都已返航走进机库,大家都面带微笑。
特迪是最后走进机库的人之一,我可以从他的脸上看出因为直升机坠毁而带来的懊恼,也许还有那么点儿尴尬。当他走进来时,我迎了上去将他紧紧抱住。
“特迪,你现在是焦点了。”我说。
他很不好意思地朝我一笑,挣脱了我的拥抱。
“哥们儿,我是说真的。”
我知道,正是因为他出色地将飞机迫降,任务才得以完成。虽然大家都很关注是谁扣动扳机打死了本·拉登,可是让即将坠落的直升机安全着陆,却要比我们扣动扳机难得多。任何一个错误的动作,都会让我们所有人送命。特迪救了所有人的命。
“干得好!”沃尔特说。他握着我的手,随即给我来了个拥抱。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都四处走动,相互祝贺。人们络绎不绝地进入机库。我不记得都和谁说过话,只记得安全返回后那种踏实的感觉。
没过多久,大家就开始了闲聊。
“真的炸了那房子?”我听见查理向负责爆破的队友问道。
最后,我们摆姿势照了几张合影。我们是个大团队。拍照一结束,我们就进入了工作状态。大家轻松了5分钟,之后就到了去巴格拉姆处理情报的时间了。
游骑兵队员已经装好了尸体,正在去往巴格拉姆的路上。我们乘另一架飞机紧随其后。
我们在停机坪卸下了所有装备,捆在c—130的机舱里。登机时,我们仍带着装备和武器。机舱里几乎没有座位,所以我在靠近机头的位置找了个地方坐下。
珍坐在我身旁,我看见她正在抽泣。她坐在地板上,双手抱膝,像孕妇腹中胎儿的姿势。在机舱的红光下,我只能依稀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好像在望着远方。我站起来,拍拍她的肩膀。
“嘿,这是百分之百的胜利!”我贴近她说,以便让她能在引擎的轰鸣声里听到我的话。
她看着我,神情恍惚。
“千真万确,”我说,“百分之百的胜利!”
这回她点了点头,又开始哭泣。机组人员关了机舱的灯,我一弓身坐了回去。几分钟后,飞机起飞,飞往巴格拉姆。45分钟的飞行时间里,我基本都在睡觉。倒不是真的睡着了,就是想休息一下。我知道,接下来的几小时我们还要工作。
我们下了c—130,沿着停机坪到了机库。联邦调查局和中情局的专家在里面等我们,他们将帮我们处理所有在建筑里找到的文件、闪存盘和电脑。当我们走进机库的时候,分析师们都站在各自的桌前,双手背在身后,就像参加阅兵式一样。
机库的一角有摆成一圈的桌子,上面摆满了盛着食物的绿色塑料盆,里面装的是炸鸡柳和炸薯条。大家从一台大咖啡机里一杯接一杯地取着咖啡。离我们吃早餐至少已经过去了7个小时,但没人碰这些食物。我们还有工作要做。
一进门,我们便开始卸下装备。当我在脱下身上的装备时,肩膀一阵疼痛。那不是刺痛,是持续地隐隐作痛。我看了看肩膀的状况,发现并没有流血。
“嗨,沃尔特,看看我的肩怎么了。”我说。
他也在卸装备。
“看上去不大要紧,”他说,“好像是被弹片划伤了。不过,还没严重到需要缝针。”
我检查着自己的装备,在抓起背后的断线钳时,感觉手指被什么金属利器刺到了。我把它拿下来查看,才发现断线钳的手柄上嵌着一块很大的弹片。
“子弹留下的。”我心想。
在艾尔·科威特开火的时候,没等我反击,连发几轮的子弹弹片肯定就已经击中了我。我将断线钳装在我后背的上方,钳子手柄大概离我的头就几英寸。真是幸运,弹片没有射进我的脖子。
作完简报后,我们开始卸载所有从房子里搜出来的东西。基础水下爆破训练教给我们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保护好团队、部门和个人的装备。
我们将桌子按照目标建筑内的房间进行分组。我把袋中的所有物品放在存放主要建筑物的第三层A房间内物品的桌上。打开背包,我把收集到的东西一一拿出。从本·拉登住所梳妆台里拿到的磁带以及手枪、步枪也被我放在桌上。
在白板上,我们画了张建筑内部图,之后画出主要建筑和客房的平面图。我把相机交给一名正帮助中情局分析师下载数码相机里照片的突击队队员。
“这些照片拍得怎么样?”我一边问,一边递过手中的相机。
“我看到的都还不错。”他说。
当本·拉登的尸体出现在屏幕上时,我终于松了一口气。虽说因为有本·拉登的尸体在,照片事实上就没那么重要了;但我能想象到,如果我真搞砸了这些照片,查理和沃尔特就永远有的说了。
“还好吧?”我问道。
“看起来不错,”分析师说,“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个。”
我不知道这些照片会不会公之于众,坦白说,我也不关心。那决定由上头来做,远不是我所能左右的。这时,我听见有人在跟中情局的分析师讲他们收集到的东西。
“伙计,很抱歉,”一个负责搜索第二层的队友说,“东西实在太多了,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本来应该搞到更多的。”
中情局的分析师听了他的话,差点儿笑了出来。
“你很棒,”他说,“别再为这愁眉苦脸了。就看这堆东西吧,至少得花几个月才能处理完。这些东西比咱过去10年弄到的都多。”
处理情报花了两个多小时。机库前面,离桌子大概30英尺的地方,我能看到联邦调查局的DNA分析专家正从本·拉登的尸体上提取样本。他一结束,游骑兵队员立刻护送尸体到“卡尔文森”号航空母舰上,再带去海葬。
敏感现场勘查工作处理完之后,我开始打包我的侦察装备。我收拾好武器,卸掉光学部件,然后放回盒子。接着我把装备放到桌上,卸下没用过的手榴弹和爆破引信。我可不能把它们带回家。
就在我马上要收拾完的时候,珍和阿里过来了。
过一会儿,他们就要飞回美国。空军准备了一架c—17接他们回去。
珍拥抱了我一下。
“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你们。保重。”她说完,就和阿里朝门口走去。
关于这次突袭的情报筛查工作花了她数月时间,她为此一直很忙碌。但和我们不同的是,这次突袭行动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离开的时候,显得非常欣慰,同时也筋疲力尽。我敢肯定,对于一个近10年来一直致力于搜寻本·拉登的人而言,忘记这一切绝非易事。
大家打包好了装备,开始吃东西,食物已经凉了。这时,奥巴马总统正准备讲话。我们走向了在机库后方矗立的大电视屏幕。在场的每个人都放下手头的事,围了过来。
有传言说,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审查了讲话稿,以确保行动细节不被泄露。所有人都认为行动细节最终还是会泄露,但在此刻,我想我们所有人还是希望奥巴马总统可以暂时保密。
“我敢说,一周之内他们会披露海豹突击队参与了行动。”我对沃尔特说。
“哼,估计连一天都超不过。”他说。
美国东部时间晚上9点45分,白宫发布消息称奥巴马即将发表全国讲话。到了10点半,首条有关击毙本·拉登的消息已经四处流传。海军预备役的情报官员凯斯·厄本在Twitter上发布了消息。很快,所有主要报纸和电台都开始报道本·拉登已被击毙的消息。
到了晚上11点35分,奥巴马总统出现在电视上。他穿过大厅,登上讲台,站到镜头前,向全世界宣布了我们刚刚完成的工作。
“晚上好。今夜,我可以向美国人民和全世界宣告,美国实施的一项行动击毙了基地组织头目本·拉登。这名恐怖分子谋杀了成千上万无辜的男人、女人和儿童。”
所有人都静静地听着。
奥巴马接着感谢军方追捕基地组织的努力,赞扬他们保护美国公民的功绩。
奥巴马说:“我们已挫败了恐怖分子的袭击,加强了我们的本土防御。在阿富汗,我们推翻了给拉登和基地组织提供庇护和支持的塔利班政府。我们与我们的朋友和盟国合作,在世界各地抓获或者击毙了数十名基地组织恐怖分子,其中包括参与策划‘9·11’恐怖袭击的数名恐怖分子。”
总统强调,他当选不久就告诉莱昂·帕内塔,击毙或抓捕本·拉登将是重中之重。接着他简要介绍了抓捕本·拉登的过程。这部分演讲处理得非常巧妙,没有透露任何不利的细节。
奥巴马说:“今天,根据我的命令,美国发动了针对巴基斯坦阿伯塔巴德一座建筑物的定点清除行动。美军的一支突击队以无比的勇气和能力完成了此次突击行动。本次行动中没有美国人受伤。他们尽量避免了平民伤亡。经过交火,他们击毙了奥萨马·本·拉登,并得到了他的尸体。”
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崇拜奥巴马,但我们尊重他,因为他是最高的军事首脑,也因为他给这次行动发了许可证。
“我们都觉得杰伊这家伙将来能当上海军上将。”沃尔特边听总统讲话边说道,“而且现在咱们的行动已经让这一点很确定了。”
“嗯,你能别这么说吗?”我说。
我们心里一清二楚。
我们就是他们的工具,事情顺利的时候,他们会大肆宣扬,突出自己的作用。但我们应该这么干,这是正确的决定。不考虑政治因素,最终的结果也都是大家想要的。
“一年之内,麦克雷文会就任特种作战司令部(SOCOM)司令,也许有一天会当上海军作战部长。”我说。
奥巴马称这次行动是“我们国家打击基地组织的最重大胜利”,并感谢所有人付出的努力。
“美国人民无法看到他们的工作,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他说。
我们本想着他会透露点细节。如果他透露了,我们就可以津津乐道一番。但我觉得这演讲现在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差。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好之处,那就是有点虎头蛇尾。
“好了,够了,”我对沃尔特说,“去吃点儿什么吧,起码也要洗个热水澡。”
我们接到通知说,几小时后,就可以坐飞机回家了。我找到我的背包,换上便服,登上去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驻地的巴士。我们决定在回弗吉尼亚比奇之前先洗个澡。
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驻地的楼里有几辆淋浴拖车。站在热水中,我感觉自己的身体慢慢放松开来。
同时,我也感到饥肠辘辘。
联合特种作战司令部驻地有一小块地方属于海豹六队,那是我们的地面流动站,主要负责使我们的卡车、摩托车、四轮车和悍马车等保持良好状态。一名海豹突击队队员正和一群海军工程营人员及机师干着活儿。
回家的飞机推迟了几小时,所以我们就开始自由活动。在工作区,车库里到处是零件、工具,还有因为各种毛病需要修理的车辆。我们聚集在一个小办公区,那儿有一个客厅和休息室。负责流动站的海豹突击队队员朝我们张开双臂表示欢迎。
“你们需要什么?”他说。
这儿由几个组合式建筑和一个封闭的车辆调配场组成,他们还用砖灶比萨炉和一个大的燃气烧烤架围出了一个小院子。沃尔特绕着小院子来回踱步,给大家分发雪茄,这盒雪茄还是全国步枪协会几星期前为了欢迎他归来时送他的。他们可想不到,我们抽这盒烟是为了庆祝击毙本·拉登的行动。
除了杰伊、迈克和汤姆,其他人都在那儿。他们几个还在机场向麦克雷文上将作简要汇报。
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待在那里,沐浴在春天温暖的阳光中。驻扎在这儿的海军工程营人员正在烧烤炉上烤着从食堂弄来的牛排和龙虾。我能闻到办公室里爆米花和砖灶比萨炉里比萨的香味。
正当我晒着太阳昏昏欲睡时,听见有人大喊:“你们这些家伙肯定不会相信,消息已经泄露了。”
在一台电脑前,周边安全队的头儿正念着网上的新闻。不到4小时,就有消息称是海豹突击队执行了此次任务,接下来便进一步提到了驻扎在弗吉尼亚比奇的海豹六队。
一个月以来,整个任务都是保密的,现在消息突然间到处散播开来。我们从镜头中看到人们自发聚集在白宫、世界贸易中心和五角大楼外面。在费城进行的职业棒球大联盟比赛中,球迷们高呼着“美——国,美——国”。我们都觉得他们太年轻了。像他们这么大的孩子,根本不知道2011年9月11日前的美国是什么样子。
我们看着电视上狂热的一切,我禁不住在想家里的亲戚朋友对此会有什么反应。没有人知道我在阿富汗,我只是告诉父母我要外出训练,不能带电话。我敢肯定每个人都在给我打电话,想知道我在哪儿。
我们坐在室外吃东西,太阳暖洋洋的。填饱肚子后,我唯一想做的就是睡觉。
几小时后,巴士送我们来到停机坪。我们拖着疲惫的双腿上了飞机,兴奋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C—17上除了机组人员之外没有其他人。
集装箱先被运上飞机,我们随后登机。在地板上摊开坐垫。安顿好之后,我看见机长和飞行员在说话。空军C-17的氛围经常是这样轻松随意。有时,你能有幸碰上一个让你想睡哪儿就能睡哪儿的乘务员,也有些乘务员很教条,非得让你规规矩矩坐在座位上。
引擎发动了,机长拿起对讲机。
“嘿,伙计们,这次中途不在德国停留了,所以我们会在空中加油。你们可以多睡一会儿。”他说。
他们显然明白这些乘客是谁,能让我们这些急需睡眠的人睡个好觉,而且是直飞,这简直太酷了。此时,我们已经几乎24小时没合过眼了。
飞机平稳安静地起飞,一路向西。
我们真的精疲力竭了。
刚刚在电视和网络上看到的劲爆内幕还是让我心绪难平,我知道任何人都还没有作好心理准备。躺在C—17的机舱里,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操这个心了。我需要让自己静下来,什么都不想。
我吃了两片安眠药。飞机还没出阿富汗领空,我很快就睡着了。
(本文摘自《艰难一日》,[美]马克·欧文、凯文·莫勒著,杨保林、张宝林、王蕾译,中信出版社2012年12月第一版,定价:3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