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一家著名出版社的编辑曾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在北京约见格非,谈他的《人面桃花》版权输出事宜。在谈到出版合同时,格非表示了对某些条款不能认同。出版商问:“难道你不希望自己的书被法国读者了解吗?你的书不能在法国出版是一个很大的损失。”格非说:“我的书不能在法国出版,是法国读者的损失,我没有任何损失。”
两人不欢而散。
格非说,国外也有好的出版社和好的翻译,但是自己的作品在版权输出过程中的谈判与合作,多数是不平等、不愉快的。
读书报:您认为中国文学作品的输出存在哪些问题?
格非:中国文学在世界出版份额很小,也许还不到万分之一。现在中国文学面临两个问题:一是国内有潜在的市场,中国的状况是,一个成名作家,再糟糕的作品首印都能在几万册左右,这样的体制,限制了很多人才,也保护了很多庸才;二是国际方面,日本等国家都有国际化的冲动,日本作家所谓“走出去”的战略,在明治维新以后就开始了,他们做得很细致,有小的集团做中介,很多人忘我地工作,扩大日本在全世界的影响,这是公开的“秘密”。日本已经得到了西方社会的认可,或者说,日本本身就是一个西方国家。中国还在完成“现代性”的过程之中。反映到文学领域中,涉及海外对文学的评价,充斥着商业的、意识形态等方面的影响。
任何一个民族的文学和政治,都不是单纯的,国际政治环境关系复杂,现在,从国家到个人都在寻求“走出去”,增加中国的软实力,增强国家在世界上的影响。实际上多年前存在的“唯西方论”,一直到今天也都没有太大变化。坦率地说,我个人是有点反感。这也为可以解释,我的书为什么不热衷在国外出版。我认为对国际化这个问题,应该冷静思考。
读书报:在版权输出的过程中,您有过怎样的经历?
格非:比如法国的一家出版社,看上去完全履行合同,引进你的作品付出2000欧元的稿酬,转手再将版权卖给别的国家,不和作家沟通。你给他写信,石沉大海;还有一家出版社出版中国作家的书,不付版税。作家们联合起来写信起诉,后来被告知这家出版社倒闭,资产评估后才能支付作家版税,要求作家出庭——谁也不会为那一点版税专门去法国尼斯打官司。
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图书出版是没有利润可言的行业,做出版等于做慈善。现在的利润率由过去的4%至5%,发展到超过15%,出版社也开始为资本所控制。中国作家跟国外签约很少有不上当的,对方的合同很多是霸王条款。有一次在国外出书后,中国作家没拿到版税,出版社老总说,请大家吃饭,吃完饭发稿酬。临走时发给每人一个信封,回去一看,每个信封里装着的支票,相当于一百元人民币。还有一次,一帮中国作家,把拒付稿酬的出版商关在房间里,逼他交付……在海外出书,对方会扣掉30%的税,这是不应该的,因为我们在国内是合法的纳税人。提出这些的时候,对方要求我们递交税单,翻译成英文,再做公证——我们都做了,可他们大都完全不搭理你。
不是西方没有好的出版社。我是抱着一种比较随机的想法。如果有好的出版社和好的译者就合作,没有也不会去主动争取,眼不见心不烦。
读书报:您在国外出版的作品,是以怎样的渠道?
格非:从来没有一本书是国内出版社推出去的,都是国外的出版社主动找来谈。过去对版税考虑不是很多,预付的版税也不是太高,有的翻译大量删改文字,大家都觉得无所谓,这个恐怕有问题。还有一些国内的作家,倒贴钱都愿意在国外出版,排着队给翻译家、出版机构送书——大家对国际化的渴望,让人觉得实在很可怜。目前这个状况依然存在。
名和利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意义。成为“国际作家”就了不得吗?我从来没这么想。相反,有些国际上得大奖的作家,在当地作家眼里评价并不高。有一年和日本作家讨论中日文学国际化的问题。中国作家很少能做到用外文直接写作,而日本一些作家直接用英文、德文写作,他们对西方社会很了解,有些甚至移民到国外,村上春树在西方也很获认同。参加会议的一位日本作家很反对国际化,理由之一是西方认可的日本一流作家,也许根本算不上好作家。
我们可不可以反国际化?我说的国际化主要是被翻译的过程、被创造出来的机制。我们不能无视国际化的领域,必须了解西方社会,但是作家写作完全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依据的是自己的文学标准。
读书报:版权输出方面,您认为怎样的模式才是理想的?
格非:我们在整个国际出版领域,刚刚起步,地位谈不上很高。从大的方面讲,中国文学的好时机还没有到来。一个相对合理公平的时代还有到来。
中国进入商业出版的作家很少。即使进入商业出版,印量也少得可怜。对翻译家来说,翻译是清苦的行业,不算学术成果,也没有多少经济利益,做翻译本身就已经了不起,完全是在付出。很多汉学家就是出于对中国文学的热爱去翻译。
版权输出应该走专业的路子。我希望有专门从事版权服务的公司,聘请一些真正懂行的版权经纪代理人进行中国作品版权代理。现在版权输出只是附加的部门,很多机构接触不到汉学家,不知道怎么保护作家。我希望中国有若干值得信赖的版权代理,国外需要找某作家时,直接找版权机构就可以。现在国外出版商到中国也很茫然,不知道如何判断,也不知听谁的意见,批评家、作家、出版商各执一词,众说纷纭,市场非常乱。如果有专业的代理机构,对国际市场了解,对文学本身了解,有专业的国际团队,会省去很多麻烦。
读书报:您怎么判断翻译的作品相对准确?
格非:最简单的验证方法,是看翻译家找不找你问问题。有翻译家仔细研究作品中的人物故事、典故,不断地写信,从他提的问题上,我判断他下了工夫。比如说,有位翻译研究过中国的植物志,并且纠正我的一些错误。
汉学家在选择我们,国家在推动版权输出,作家自己往外走,整个状况看上去有点乱。进入谈判的过程,很多人不考虑版权收益,这很荒唐。当中也有文化政治等方面的考虑和种种歧视。(本报记者 舒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