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白净、瘦削、秀气的脸,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因为高度近视显得有些扑朔迷离,神情冷漠和自傲,身材单薄,个子不高。头发整齐,衣着讲究,爱摆拍,这就是爱尔兰天才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留给我们的大体形象。
真正深入到乔伊斯的人生经历和作品中去,你会发现他与常人是不同的。艺术家般的特质与敏感的性格纠缠在一起,造就了一位天赋异禀、自恋叛逆又有超常坚持的天才。
天才有天赋。今天,九岁的孩子会做些什么?小学三年级大多还爱看《喜洋洋与灰太狼》。而九岁的乔伊斯已经写出了第一首诗,献给他的偶像,爱尔兰的悲剧英雄帕涅尔。这首题为《还有你,希利》的处女诗,斥责了帕涅尔过去的支持者蒂姆·希利对领袖的背叛。他的父亲看到这首诗欣喜若狂,因此还丢了饭碗,因为他对罗马教廷的做法也颇为不满,一气之下把儿子的诗寄给了梵蒂冈图书馆。当然,这不过是乔同学的灵光初现,他在文学上的天赋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了不得,从小学至大学毕业,他都是学校英文写作成绩最好的学生。
天才爱叛逆。若你认为这个聪明的孩子很听话,那你就大错特错了。他的调皮程度绝对超乎你的想象。中学时,从不曾按时到校,喜欢捉弄老师。大学时,旷课成了家常便饭。十四岁,与路边的妓女有了第一次,接着一发不可收拾。但这些都没有影响他在同学中的威信,因为他博览群书培养出来的自我意识,让他在某些关键时刻散发出独立思考的个人魅力。在都柏林大学参加文学士学位口试时,他被问道:“在《李尔王》一剧中,诗歌的正义性是如何反映的?”乔伊斯答:“我不知道。”考官激了他一句:“咳,得啦,乔伊斯先生,你对自己不公平,我敢肯定你读过这个剧本。”乔伊斯摆出一副令人不快的神态回答道:“可是我不明白您的问题。以我的观点而言,诗歌的正义性是一种没有意义的词藻。”乔伊斯反对教会认为的文学的意义就在于教化。打破旧观念,建立新观念,他乐此不疲。别人以为他会口诛笔伐的粗俗东西,他却更乐于发现其中的价值。
《尤利西斯》曾被多家出版社退稿;晚年的眼疾使他近乎失明;女儿的精神病让他心力憔悴。他曾开玩笑地说想找人帮他完成《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创作,因为他似乎坚持不到完成的那一天了,但是遭到了庞德等好友的强烈反对。最终17年光阴,著成一代巨制。乔伊斯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曾对经典的伊索寓言“蚂蚁和蚱蜢”赋予了新的意义。蚂蚁循规蹈矩、按部就班,每日为稻粮奔忙,到了秋冬,就坐在温暖的洞中品尝美食。而蚱蜢呢,游山玩水,潇洒享乐,秋风正紧之时,路过蚂蚁的洞口,面对后者的揶揄,他并不艳羡,因为他说:“相比你,我有无比丰富的过去,和充满无限可能的将来……”咦,这蚱蜢不就是乔伊斯吗?
网络上有达人编了一个段子:星期一忙day,星期二求死day,星期三未死day,星期四受死day,星期五福来day,星期六洒脱day,星期天伤day,说到了上班一族的心坎里。但是比起语言大师乔伊斯的创作来,不过是雕虫小技。乔伊斯将周一至周六变成了“moanday, tearsday, wailsday, thumpsday, frightday, shatterday”,即“呻吟的日子、流泪的日子、悲叹的日子、心怦怦跳的日子、惊恐的日子、战栗的日子”。这一周的苦乐,真是表现得淋漓尽致。类似的创造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俯拾皆是。据说《芬尼根的守灵夜》一共使用了63924个不同的单词,其中乔伊斯的自造词不少于3万个。乔伊斯用他的才情,构建起了一个语言的万花筒,让读者可以在其中感受到语言无所不包容的独特魅力。但他并不是如某些抨击者所言的胡来,而是为此做了大量的准备,光笔记就有厚厚的18本,他还雇了一些年轻的助手,帮助他从各种语言中寻找词汇,其中就有后来成为荒诞派大师的塞缪尔·贝克特。
但是语言只是乔伊斯的工具,他要藉此表现的是高度浓缩的人类历史和人类社会,简言之就是他要写一部“文学的世界史”,但如果你梳理过这部小说的情节,一定令你大失所望,没有宏大的叙事,甚至没有故事,写的就是酒馆一家人生活中最最平凡的事件:吃喝拉撒睡。乔伊斯所发现的是最基本的人性,在没有前后情节的帮衬下,他想告诉我们的就是:普普通通的,就是最可贵的。正如艾尔曼所评价的:他在作品中所作的最基本而又最有决定意义的裁决,是判定平凡的价值。“别的作家也曾啰啰嗦嗦地描绘过平凡,但是在乔伊斯写它以前,谁也不知道平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单词狡猾地藏在令人困惑的外表迷宫之中……使人们不必要地注意那些错误、疏漏、重复和错位”, 这是《芬尼根的守灵夜》中的一句话。制造迷宫,似乎是乔伊斯创作的一个重要目的。他曾把书稿的开头部分寄给朋友时,就称之为“99角的谜”,并问朋友能否猜出。在与朋友的通信中,他谈得最多的就是他在《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词语和符号中放入了怎样的内容使其变成一个需要猜解的谜。因为他认为设谜是保持读者注意力的有效手段,早在创作《尤利西斯》时乔伊斯就说过:“我在其中放了那么多深奥难解的谜,这会让学者们忙上几百年来弄明白我的意思,这是保证作品不朽的唯一方法。”字谜使《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创作和阅读成为了一种文字游戏。使文学带上游戏的色彩,似乎是这部作品给后现代文学的启示之一。在康德看来,游戏是艺术自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在席勒看来,只有当人是完全意义上的人,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时,他才完全是人。
疑惑,惊叹,折服,眩晕……这世界似乎天翻地覆,而“芬尼根”像幽灵一般将你紧紧萦绕,这是进入过乔伊斯建造的“守灵夜”宫殿的人的共识。
在人类的出版史上,《芬尼根的守灵夜》每一次的出版都是一件艰难而意义重大的事件。因为无论对于作者、勘校者、译者还是出版方都是一次赌博。赌注往往是极大的心血,甚至是一生的心血。
1939年5月4日,耗时17年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在伦敦和纽约同时出版。乔伊斯坦言,写完《芬尼根的守灵夜》,他已经写尽了一切,现在除了死便没什么好做的了。从此,这本书开始了它的环球旅行,欧洲的主要国家和日本都翻译出版了这部作品。但是难度之大超乎想象:法语本的翻译出版耗时44年,德语本耗时19年,意大利语本耗时10年。在日本,翻译此书的译者,一个死了,一个疯了,三个人接力才总算完工。
即便如此艰辛的劳动,依旧没有禁锢住它的脚步,它走得越来越顽强和顺利。因为自20世纪60年代后期,西方的评论界越来越认识到这部书是乔伊斯对当代文学的一次超越,是从审美到观念的一次重大转变,对当代的文学观念和文学理论都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美国著名学者伊哈布·哈山把其视为了后现代文学的鼻祖,声称“倘若没有它那神秘的、幻觉式的闪光在每一页中的每一个地方滑过……后现代作家们就完全可能和他们的前人毫无差别,而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虽然,直至今日,世界各地依旧有不少人对此感到愤怒,认为乔伊斯是在愚弄大众,但是随着接触和解读的深入,更多的读者对于《芬尼根的守灵夜》有了新的认识和看法。这得力于图书的出版和传播。
2010年,企鹅出版社推出了《芬尼根的守灵夜》新版,由都柏林两位乔学家花费了30年时间,勘误校订了9000处。新版本的推出被誉为近90年来,爱尔兰文学最重要的出版大事件。勘校者之一罗斯说,他从未想过能活着见到工作完成的那一天,而新版本的出版意味着“《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时代已经到来”。“自《尤利西斯》以来,我们花了几十年时间学会开始阅读《芬尼根的守灵夜》。现在《尤利西斯》可以让位了,它属于20世纪,而《芬尼根的守灵夜》属于21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