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本《契诃夫手记》。我20出头就拥有了它,它跟随我多年了。书的封面上有一张契诃夫像,目光深沉,一看就是一个极具正义感的人。可是多年来,他那架子眼镜是如何戴在脸上,我一直搞不明白。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对我的影响——主要是观察生活的影响。《手记》中有:“她脸上的皮肤不够用,睁眼的时候必须把嘴闭上,张嘴的时候必须把眼睛闭上。”“她撩起裙子,露出那艳丽的花衬裙,很明显,她是那种习惯于为给男人看而打扮的女人。”我刚开始学习写作,不知道写什么,也不会记日记。看到契诃夫的《手记》,噢,可以这样记。
那个时候,我们从这本《手记》中得到许多说不出的快乐。几个同好写信,也都以手记作为见面礼。我记得曾给一文友写过两则:
“一个秃眉毛的家伙洗澡向我借香皂。他说,同志,香皂我用一下,我忘了带了。可这家伙已向我借过三回了。”
“他有一习惯,每回脱了袜子都要凑到鼻子上闻一闻。他有了个3岁的儿子,儿子也会这样了。”
这个朋友也是一个把《契诃夫手记》当命的人,那一册小书,整日放在他的案头。他曾给过我两条手记,颇叫人会心,我至今还能记得:
“一群人去历史博物馆,小马指着一古铜器问小李是什么东西,小李说,你去问老张吧,他年纪大,离古代近些。”
“朋友聚会,有人提议大家为自己心中最惦念的人干一杯。干毕,大家一一交待。轮到老徐,他说心中没有什么人惦记。小吴说,你老婆呢?老徐说,我老婆连毛带皮162斤,胖得吓人。”
有的作家天生就是教人写作的作家,契诃夫算一个。我知道沈从文就受过契诃夫的影响。沈先生曾在一本书的后面写道:“见一大胖女人从桥上过,心中十分难过。”——也可算是一条手记。大胖女人为什么使沈先生难过呢?不得而知。
由那时的手记,使我养成了多年记日记的习惯。可是我的日记并非“日记”,多是一个生活片断,一点随感,有时只是一句话。比如:“冬日一个初晴的早晨,太阳安静地挂在天空的一侧。空气清透。”这,其实只是一段描写练习。
“不要相信有什么天才。”沈从文早就说过。一切都要经过训练,语言亦然。准确、俊拔、通晓,才是语言的根本。前不久读报,说现在中学教学生作文,多在辞藻华丽上动脑筋,说这样才能得高分。这实在是误入歧途。殊不知语言的根本是要准确、通晓。“除却红衣学淡妆”,语言最珍贵的,是内在本色之美。多做手记,其实是锻练一个人的观察能力,对语言,也是一种很好的训练。
前天我从四牌楼过,遇到一个女孩,真美。于是我回来在笔记中记道:
“在街上遇到一个骑车的女孩。这个丫头,真美!深秋的风将她的一头好发吹乱,纷披在脸上。面如润玉。”
这样的一个细节,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运用到我的一篇小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