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米饭吃到“回肠荡气”,是那个特殊年代的特殊记忆。多年以后,要寻找那种新米饭的感觉,已然不可得。
有点年纪、读中学时住过校,或者在城里搞过副业(做民工)的朋友,大多有过自己蒸饭的经历。
用饭盒蒸饭,水多了不行,水放少了也不行。水多了,蒸出的饭容易成又软又稀的烂污饭,吃了不顶饿;水少了,蒸出的饭太硬,难以下咽。蒸饭,大概需放比饭盒里的米的高度略少的水,蒸出的饭软硬适中,而最好吃的是生产队新分的谷子加工的新米蒸的饭,闻起来吃起来都特别香。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能有米蒸饭,属很美的日子,是住校的农村孩子的享受。从家里背了用竹筒盛的炒得干干的梅干菜,或者用辣酱炒的萝卜干,条件好些的是辣酱炒豆腐干,有的干脆整罐子装了熬熟的辣酱,再从家里一次挑二三十斤米到学校,这会让农村的孩子在学校里踏实一个多月。每顿饭,几乎都是用杯状小筒盛米蒸饭。后来直接用手熟练地几乎等量地抓一两把米,与小筒盛出的分量相差无几。我们农村孩子的饭菜缺油水,每天都能吃一斤多米。为省事,家里有时也用大豆去换周转粮票,让孩子到学校附近的粮店去买米。我记得周转粮票是一百斤米十六块,而居民户的定额粮票买米是一百斤十三块六。羡慕城里人吃豆浆油条的我,好几次把父母给的买米钱,偷偷地少买几斤,用节约的米钱去吃豆浆、油条,而到月底没有了米蒸饭,不得不到要好的同学那儿去蹭。至今难忘曾数次到梦建兄那儿去蹭米、蹭辣酱。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那样的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
吃饭,很多年里在老家专指吃米饭,有时还会强调地说吃白米饭。城里说的吃饭,是统称,而老家有吃饭、吃馃、吃面、吃粥、吃汤之分。吃饭,一定是指吃米饭。老家属山区,人多地少,又多是山地,能种稻子的水田占土地面积不到十分之一。当时的主食为玉米、小麦、番薯等。那个年代,家里只要有孩子在外面读书或者有亲人在外面搞副业,总是想办法节约了大米留给他们。除了过年或夏收农忙,平素日子大部分家庭都舍不得吃米饭。夏收季节,中午做饭时,一大锅水,放入定量的大米后,煮到六七成熟时,用笊篱把米饭捞到饭甑(zèng)里。饭甑,是用杉木制成的专门盛米饭的桶形炊具,饭甑外面用竹篾辫子一样箍紧。饭甑有屉子而无底,屉上有三条可透气的小槽,有的人家干脆打几个眼儿。捞了饭的锅里,米粒已经很少,但米汤飘香。母亲会往里煮进番薯或北瓜(北方叫南瓜),有时会用赤粉(比标准面粉还要黑的麦粉)与苞芦粉(玉米粉)混在一起捏成一个个小圆馃煮进去。为了充饥,母亲还用生产队分来的炸油后的豆渣与赤粉揉在一起做成小圆馃煮进去,闻起来很香,但吃起来口感糙。捞出的米饭,一般是晚上从地里干活回来后,把饭甑放到锅里蒸一下,就着干煸的辣椒吃,这也算是农忙季节对一天辛苦的犒劳。当然,也有例外,如果下午三点后去干体力活,母亲也准许我们吃碗米饭。
我们常常很懂事并有保留地吃大半碗米饭,然后头顶烈日去砍柴或去割稻子。吃米饭,是年少的我们向往的美滋滋的生活。为了吃米饭,可以干最苦的活儿。
而在学校蒸饭时,学生们大都有两个饭盒,蒸熟的拿出来,下一顿的饭盒放进去。吃饭时间,所有的住校生一窝蜂地涌向食堂外面一排排硕大的方形蒸笼边,大家熟练地从标着年级和班级的蒸笼里认出自己的饭盒,再淘好了米将下一餐的饭盒放进空着的蒸笼。取饭时,也有张冠李戴的时候,饭盒搞丢或搞错,那一天会很是郁闷。为防止搞错,我们便在自己的饭盒盖上刻上自己的名字或拼音代号。与蒸饭相伴留在记忆里的,是用饭盒蒸梅干菜。家里带的炒熟的腌菜吃完了,不少同学便用饭盒蒸梅干菜。你打开饭盒盖时有一种特殊的干菜香,第一顿会吃得回肠荡气,连吃三餐,就会倒胃口,没油也没啥佐料的干菜蒸着吃,与铁锅炒的菜实在无法比。这样的时刻,家在县城的同学首红便总是好心地让我把梅干菜带到他们家里,首红的母亲便用当时并不富余的菜油给我们炒菜。这份恩情,今生难忘。
与学生不同的蒸饭,是到县城做民工搞副业的生活。小工程队里一般会有一个兼职蒸饭的伙头。几十个民工,在搭了架子的大铁锅里一层层的码好饭盒,兼职做饭的每天提前一个半小时给大家蒸饭。收工时,有的民工偶尔会买点散装烧酒,条件好的还会买点猪心猪血之类的炖在一起打平伙。打平伙的日子,是大人们的开心时光。
于我,未中断一天的蒸饭日子,是三年的高中时光。初中时,因哥哥住校,家里的大米只能保证哥哥蒸饭。比哥哥低一个年级的我,很是羡慕哥哥有白米饭吃。务了一段时间农,当我再去读书,家里也想方设法尽量保证我有米蒸饭。蒸饭,是那个时代有品质的生活,尽管后来的学子们直接从食堂买饭,不再需要自己蒸饭。即便在外做民工,也少见了自己蒸饭。你可以随处看到民工用餐时,吃着买来的米饭或白白的富强粉馒头。然而,每次吃米饭时,我还是会不自觉想起蒸饭的日子,想起盛着内心向往的饭盒。如今看到绚丽多样的饭盒,依然会觉得,伴自己走过难忘日子的洋铁皮饭盒的亲切,尽管那样的饭盒早已被各色不锈钢饭盒所取代。
吃米饭,是那个年代幸福生活的标志。有意思的是,那时农村的孩子们愿意生病,因为生病可以吃到父母专门用汤瓶(砂锅)给炖的白米饭或白米粥。更开心的是,母亲还放点油和盐拌在里面,做成油盐饭或油盐粥。蒸饭,于来自山村的我,记忆犹新的是打开饭盒盖时的热气腾腾和热气里承载的向往——什么时候能天天有米饭吃,什么时候可以有定额粮票,什么时候可以拿着饭票菜票,像老师、像城里工人一样,拿几个盘子到食堂排队打饭。而沉淀于心的饭盒,带给我的是一生对庄稼的敬畏,对粮食的尊崇,以至于回老家走亲戚,当想不好送什么礼物时,时常会送一袋大米或者富强粉,尽管现在的亲友并不缺粮食,也未必当回事。
有米蒸饭,有米饭吃,在那个快乐未被污染的年代,是农村人不辞辛苦操持日子的生活意义本身,也是年少的我们被父辈寄予的奋斗方向。几十年过去了,人们已很难见到那种易锈易损的洋铁皮饭盒和铝制饭盒。如今人们做饭大多用上了电饭煲或者高压锅,学生住校或农村人进城务工已不再自己蒸饭。你越来越体味到,淘米工具和家庭做饭工具的变化,实质是淘生活的方式在变。
人们的生活品质越来越提升,但某种东西却正在我们的生命里丢失。幸福,原可以因简单而醇美;快乐,本可以因纯粹而自得。
(本文摘自《亲疼》,王学武/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10月第一版,定价:28.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