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
在西安的一间宾馆里,本刊记者见到了小说《白鹿原》的作者陈忠实先生。他背着一个边缘露出一段段内芯的破旧肩包,包里装着一些资料、茶杯,还有一盒他最爱的雪茄。坐下后,陈忠实取出一根雪茄猛吸几下,吐出一串烟雾,这才不紧不慢地操着地道的陕西话聊起来。
陈忠实刚过完七十岁生日,额头上刻着深深的皱纹,说到兴起时会哈哈大笑,露出两颗虎牙。有人把陈忠实与另两位著名陕西作家对比,总结出他们的文风特点:陈忠实“干”,贾平凹“湿”,路遥“不干不湿”。陈忠实回顾创作经历时说,他只尊崇和相信自己对生活的体验,创作过程实际上是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寻找剧中的人物。当他找到的时候,作品也就立起来了。
陈忠实出生在西安东郊白鹿原下的蒋村,年少时就在这片黄土地上挖野菜、拾柴火。白鹿原的春夏秋冬、草木荣枯,陈忠实都再熟悉不过了。
陈忠实起初在村里的小学当民办教师,见过村里斗地主分田产的场面,眼看着父亲把自家养的一头刚生过牛犊的黄牛拉到新成立的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大槽上,还亲身经历过从公社食堂打回的饭由稠变稀,由多变少,直到饿肚子的全过程。
之后陈忠实被调到公社,成为中国最基层的行政干部,在这个岗位上,他整整干了十年。十年里,他把公社大小三十多个村庄走了无数回,谁家的婆媳关系和睦与否他都知晓,直到他看着农民把集体畜栏槽头的牛骡拉回家去饲养,把生产队大块耕地分割成一条一块,再插上写着男人或女人名字的木牌, 目睹自己十年里努力巩固发展的人民公社制度彻底瓦解。
提到这些生活经历,陈忠实总是喜欢自豪地与他崇拜的作家柳青相比。柳青为了写《创业史》,在离白鹿原不远的终南山下体验生活十多年,陈忠实认为自己的生活经验不比柳青少,而且他不仅是生活的旁观者,还是生活的实际参与者与创造者。
但是光有现实生活的经验还不够,陈忠实认为,自己还需要加深对乡村社会生活的理解和开掘,尤其是在时间的坐标轴上,1949年以前家乡的历史以及那个时代乡村生活的形态和秩序等等,这些疑问迫使陈忠实立即着手了解他所生活着的土地的昨天。
白嘉轩与田小娥诞生
陈忠实了解白鹿原昨天的办法,一方面是走访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从他们的记忆中去找寻家族历史记忆的残片。这其中最让他遗憾的就是他的父亲——陈忠实的父亲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对陈氏一门的家族历史和掌故细节了如指掌,但是父亲在世时,陈忠实总是对他的讲述漫不经心,现在已经难以弥补。在采访中,族里一位老人提到了陈忠实的先祖,说在那时的村里,只要这位先祖走过,村里路边敞着胸脯奶孩子的娘们儿都会赶快躲到屋里去,这让陈忠实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腰杆很硬很直的老族长形象。
另一方面是仔细查阅有关白鹿原的县志。这些县志还记载着当地曾经发生过的种种灾难,战乱地震瘟疫大旱奇寒洪水冰雹黑霜蝗虫等等,以及死亡的人数,那些数以百万计的受难者的幽灵,浮泛在纸页字行之间。尤其是当他看到二十多卷的县志, 竟然有四五个卷本是有关“贞妇烈女”时,感到既惊讶又费解。那些记述着某村某某氏的简短介绍,昭示着贞节的崇高和沉重。县志里往往是某女十五六岁出嫁,隔一二年生子,不幸丧夫,抚养孩子成人,侍奉公婆,守节守志,直到终了,族人亲友感念其高风亮节,送烫金大匾牌悬挂于门首。不同村庄不同姓氏的榜样妇女,事迹大同小异,宗旨都是坚定不移地守寡,这些布满了几个卷本密密麻麻的贞节女人们,用她们活泼的生命, 坚守着道德规章里专门给她们设置的“志”和“节”的条律,经历过漫长残酷的煎熬, 才换取了在县志上几厘米长的位置,这让陈忠实产生了逆反式的怨念。田小娥的形象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在陈忠实脑海中浮现出来。“我首先感到的是最基本的作为女人本性所受到的摧残,便产生了一个纯粹出于人性本能的抗争者、叛逆者的人物……我随之想到我在民间听到的不少泼妇淫女的故事和笑话,虽然上不了县志,却以民间传播的形式跟县志上列排的榜样对抗着。这个后来被我取名田小娥的人物, 竟然是这样完全始料不及地萌生了。”
拉美魔幻与中国神鬼
《白鹿原》中不乏神秘主义的描写,如关于神鹿的描写、长工鹿三被田小娥的鬼魂附身、白灵被活埋时给父亲的托梦等,当记者把这些细节归结为小说《白鹿原》具有魔幻主义的气质时,却被陈忠实断然否认。
陈忠实认为这是传统的中国鬼神的描写,而不是拉美的魔幻。他说所谓拉美魔幻是屁股上长个尾巴,中国鬼神却在某种程度上是“真实”的,直到现在,在城市和乡村中都确有其事。
小时候,陈忠实天黑之后就不敢去茅房了,四周似乎都有鬼的影子。少年和青年时期,他曾不下十回亲眼看见有人鬼附身,神志不清,村里的长者用桃木条抽打附着鬼魂的人身上的簸箕,让陈忠实看得一阵阵头皮发紧。直到他成了乡村教师、公社干部,还是很惧怕路过有孤坟的村路。每逢此时,一个作家的丰富想象力,就会争抢着跳出来恫吓他。
所以在小说《白鹿原》的构思里,有几处写到闹鬼情节,不过这些描写倒不是为了制造神秘魔幻,而是出于现实和心理的逻辑。像“虎烈拉”瘟疫发生,不光关东,东北都在蔓延,那时候没有诊治手段,科学也无法解释。中国乡村在那时基本还是一个闭塞的状态,不像现在电视一天到晚传递信息。所以人们会把瘟疫看成是天谴,所以小说里才有白嘉轩修塔镇妖。
鹿三被鬼附身,符合人物自身心理发展的规律。鹿三杀死小娥后就发生了行为举止失措的变化,按他的道德信奉和善恶观,他无法容忍小娥的存在,但他同样也无法承受杀人的沉重心理负担,在一时义举之后就陷入了心理的矛盾和压迫,之后顺理成章地演绎出小娥鬼魂附体的故事来。
我连生命都交给你们了
从1988年开始,陈忠实把妻儿和长辈安置在城里,只身来到乡下的祖屋,潜心写作。四年的艰苦写作,每天陈忠实都要经受着各种人物在脑海中的较量,纠结的心情让陈忠实额头上的皱纹如同黄土高原上的沟壑一般深刻。终于有一天,陈忠实对来看他的妻子说,等你这次送的馍馍吃完了,这本小说大约也就该画上句号了。
1992年3月25日,近五十万字的《白鹿原》终于画上了句号。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编辑如约前来西安取手稿,陈忠实到火车站接站,当他把一大包沉甸甸的手稿交到编辑手里时,陈忠实突然有一句话涌到嘴边:“我连生命都交给你们了。”但这句话,最后关头陈忠实还是压到喉咙底下没有说出来,他憋得几乎涌出泪来。
1993年6月,北京传来了好消息:小说《白鹿原》正式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出版后,《白鹿原》在文学评论界引起了巨大反响和争论,并得到了读者的喜爱。听到这个消息,陈忠实忍不住大叫了一声,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但是,《白鹿原》在1997年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评选活动中,起初没有被列入候选名单,原因是“意识形态倾向与情欲方面的大胆描述”引起了很大争论。据《白鹿原》的审阅人、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何启治先生回忆:“当时,《白鹿原》在二十三人专家审读小组顺利通过,却在评委会的评议中出现了不小的分歧。最后,老评论家陈涌的明确支持,为这部作品入围起到了关键性作用。”陈涌定调,《白鹿原》不存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则问题。此后,陈忠实根据评委会的意见,对《白鹿原》删改了两三千字,并于12月推出了修订本。几经周折,陈忠实终于在1998年4月20日,登上了人民大会堂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颁奖台。
获得茅盾文学奖的殊荣后,陈忠实与《白鹿原》一同走上了平坦的星光大道。小说《白鹿原》一版再版,截至2006年就已累计印刷一百六十多万册。二十年来,《白鹿原》基本上每年都保持着十万册到十五万册的销量,陈忠实也以455万元的版税收入跻身“第一届中国作家富豪榜”。如今陈忠实已经成为一位功成名就的著名作家,并被选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
拒绝评说电影《白鹿原》
成功的文学作品总是会带来影视改编的热潮,小说《白鹿原》也不例外。小说出版后,就陆续有导演抛来合作的橄榄枝,包括吴天明、谢晋等知名导演。陈忠实将电影改编权委托给了最早联系他的西安电影制片厂厂长吴天明,但当时没有拍成。2002年,西安电影制片厂再次从陈忠实手中买下版权,经历了准拍证问题、投资方撤资、剧本送审受阻、导演和演员一再被替换等波折,2010年,最后确定由王全安接手这部电影的导演。
影视改编历来都是在原著基础上的二次创作。
2012年9月,将要上映的电影版《白鹿原》使小说和陈忠实又一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热点。电影《白鹿原》还未上映,坊间就已众说纷纭,人们期望听到原著作者陈忠实的意见。可能是被人误读太多了,也可能是意识到自己的话会对涉及到的人构成很大影响,针对这个话题,陈忠实只是谨慎地提到,电影《白鹿原》是一个独立的艺术作品,关于电影,导演是最有发言权的,自己不再评论。
虽说不再评论,但还是可以感到陈忠实对电影改编有些许无奈。两个半小时的电影,对于横跨半个多世纪的小说而言,势必要删掉很多内容,才能在有限时间容量里,使人物和情节集中起来凸显戏剧性。本文写作时电影还未上映,据说删节后的电影,到1938年日本飞机轰炸西安就结束了,而小说写到1949年共和国成立才结束。从1938年到1949年这十一年间的内容都被删掉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但是总体上说,陈忠实认为电影导演在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已经尽到最大努力。陈忠实透露,目前电视剧版的《白鹿原》也已经在西安开机,这是他在电影版改编之后最期待的又一次《白鹿原》改编,因为电视剧可以通过扩大集数拥有巨大的容量,有助于更完整地展现小说的原貌。
采访结束时,陈忠实手里的雪茄烟也已经燃尽,他起身与记者告别,说白鹿原就在西安东郊不远处,有空可以去走走,感受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