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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9月26日 星期三

    在困境中寻求出路

    ——布罗茨基的诗友库什涅尔

    谷 羽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9月26日   18 版)
    库什涅尔在朗诵
    阿赫玛托娃(1889——1966)
    布罗茨基(1940—1996)

        一

        回顾俄罗斯二百多年的诗歌史,可谓既辉煌又惨烈,天才诗人不断涌现,却又屡遭摧残与迫害,或因决斗而丧命,或在绝境中自杀,或遭受诬陷诽谤,或忍痛流亡国外,艺术的明灯一再被狂风暴雨扑灭,悲剧多次重演,令人扼腕叹息。

        才华横溢的普希金被后世公认为“俄罗斯诗坛的太阳”。诗人为自己竖立了一座非人工的《纪念碑》,他满怀自信地宣告:

        我将受到人民的爱戴并且爱得长久,

        因为我的竖琴曾激发出美好的感情,

        因为我在严酷的时代歌颂自由,

        呼吁对蒙难者给予宽容。

        熟悉俄罗斯诗歌的读者想必知道,诗人的欢乐源自爱情、友谊、创作灵感以及追求自由的个性与激情;可是诗人的大半生却在流放、监禁、遭受诽谤污蔑的恶劣环境中度过的。的确,诗人是为自己构建了一座永恒的纪念碑,然而纪念碑的基石却是由叛逆、抗争、坎坷与苦难铸成的。

        20世纪的俄罗斯诗人,堪与普希金比肩而立的当属阿赫玛托娃,她被称为“俄罗斯诗坛的月亮”。阿赫玛托娃对俄罗斯诗坛的贡献不仅在于细腻委婉且蕴涵苦涩的抒情诗,更在于诗人置身于个人崇拜的恐怖时代,默默地创作了《安魂曲》,勇敢地呼吁法制与人格尊严。这部作品以及她后来写就的《没有英雄人物的叙事诗》,都是俄罗斯诗歌史上里程碑式的杰作。

        阿赫玛托娃的人生经历分外悲惨:第一任丈夫——诗人古米廖夫惨遭镇压;儿子列夫·古米廖夫三次被关进监狱,后来还被流放;第二任丈夫——文艺评论家布宁也曾被逮捕;诗人自己一度遭受点名批判,并被苏联作家协会开除,不得不忍饥挨饿,四处流浪。正是在那一艰难时期,汉学家费德林与她合作翻译了我国伟大诗人屈原的《离骚》。“吾将上下而求索”,“虽九死其犹未悔”,这诗句必定引起诗人的心理共鸣,适用于表达其当时的心境。

        著名翻译家高莽先生是阿赫玛托娃诗集《爱》的中文译者。他对这位诗人素有研究。在不久前出版的著作《白银时代》一书中高莽写道:

        阿赫玛托娃相信苦难是人所不能摆脱的经历,她相信天国,也相信人民,相信未来。当厄运临头的时候,她比马雅可夫斯基、比叶赛宁、比法捷耶夫表现出更大的勇气和韧力。她没有绝望,没有自杀。她始终和多灾多难的祖国人民在一起,勤勤恳恳地默默写作。去世前一年她写道:“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写诗,我是以响彻我国英雄历史的旋律为旋律的。”“我以能生活在这个年代,并阅历诸多无与伦比的事件而感到欣慰。”

        阿赫玛托娃的精湛诗作,她对诗歌创作的执著追求,令年轻诗人敬佩,他们主动接近身处逆境的诗人,甘愿做她的学生。布罗茨基、莱茵、奈曼、库什涅尔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阿赫玛托娃对布罗茨基的才华尤为赏识,但又为年轻诗人未来的命运忧虑。1962年她写了一首四行诗表达自己的心情:

        如今我不再为自己哭泣,

        盼只盼有生之年别再揪心——

        目睹未经风霜的前额

        烙上遭遇挫折的金色疤痕。

        这里的“金色疤痕”与诗人涅克拉索夫笔下的“黄金锁链”一样,语含双关,既是屈辱的符号,又是荣耀的象征。诗人阿赫玛托娃可谓独具只眼,她的忧心忡忡并非过虑,年轻诗人布罗茨基不久就身遭迫害,阿赫玛托娃不幸言中:他那“未经风霜的前额”烙上了“金色疤痕”。

        1964年布罗茨基受到诬陷,有人控告他“游手好闲,不劳而获”,是“资产阶级寄生虫”,随后竟被当局判刑:发配到阿尔罕格尔斯克州偏远乡村,劳改五年。而真实的祸根是他在国外发表诗作,引起了当局的忌恨。

        在布罗茨基遭受批判、流放,十分孤独苦闷的日子,他的知心朋友亚历山大·库什涅尔写出了《致约瑟夫·布罗茨基》,给蒙受冤屈者以巨大的精神支持,这首诗当年曾以手抄本的形式在读者中流传,现译出整首诗引用如下: 

        在小流氓和醉鬼之间,

        你咬紧了嘴唇睡眠。

        头号寄生虫奥维德,

        深夜里为你泪流满面。

        他梦见遥远的意大利,

        梦见家乡的葡萄园。

        你梦见了什么?是不是

        列宁格勒凝固的冬天?

        当沿河街上暴风雪弥漫,

        利捷伊内大街刺骨寒,

        有一个人脊背对着风雪,

        站在食品杂货店门边。

        心中涌现出新的诗句,

        没有人比得上他的才干,

        词语的准确无与伦比,

        没有人敢贸然跟他争辩。  

        令人震撼的沉重忧患,

        那上面压着一车厢钢板,

        毫不畏惧他甘愿承受,

        他让种种荣耀趋向灰暗。

        短短20行诗句,不仅描写了布罗茨基的狱中处境:跟小流氓和醉鬼关在同一囚室,更刻画了他日常生活的艰难——在风雪弥漫的街头漂泊。然而无论身陷囹圄还是四处流浪,他念念不忘的却是诗歌创作。令人惊异的是库什涅尔居然把年轻的布罗茨基与古罗马大诗人奥维德相提并论,并断言其诗友的才华无与伦比,将会让“种种荣耀趋向灰暗”。只有十分了解诗人和他的作品,才敢下此断语,做出预判。23年后,布罗茨基荣获诺贝尔文学奖,验证了库什涅尔的远见卓识。

        经过阿赫玛托娃等诗人的奔走呼号斡旋营救,布罗茨基在流放地只劳教了一年半,就回到了列宁格勒,但社会环境压抑,迫使他决意移居海外。1972年,布罗茨基离开列宁格勒前夕,把他在国外发表的诗作整理成册,赠送给诗友库什涅尔留做纪念,他的题词颇有意味:“在可爱的地方,不可爱的时代,谨将诗稿留赠亲爱的亚历山大。满怀友情的约瑟夫。”

        让布罗茨基视为知己的诗人决非等闲之辈。多年的交往与友情,使布罗茨基意识到,库什涅尔为人真诚、沉稳,写诗执著、严谨,经过岁月磨砺,必将成为真正的大诗人。

        二

        亚历山大·谢苗诺维奇·库什涅尔,1936年9月出生于列宁格勒,毕业于赫尔岑师范学院语文系,长达十年担任中学教师,讲授俄语和俄罗斯文学,同时从事诗歌创作。起初他的作品难以发表,因而他参与筹建了“地下出版物”《句法》杂志,使自己的作品得以刊载流传。随着苏联国内形势不断演变,诗人由边缘化的地下写作状态逐渐取得了发表和出版作品的权利,20世纪60年代陆续出版了三本诗集:《最初印象》、《夜晚之声》和《征兆》。

        1969年,库什涅尔辞去教职,离开学校,成为专业诗人。20世纪70至80年代相继出版的诗集有《书信》、《直接引语》、《声音》、《白日梦》、《日记》、《活篱笆》等多部诗集,还有两卷评论俄罗斯古典和现代诗歌的论文集。诗人凭借创作实力,在俄罗斯诗坛站稳了脚跟,赢得了读者与评论界的广泛承认与好评。

        进入上世纪90年代后,《深夜的音乐》、《幽暗的星辰》、《灌木》等诗集的出版,标志着库什涅尔的创作更加成熟。从1995年起,诗人担任了大型丛书《诗人文库》的主编。1996年诗人获得俄罗斯联邦国家奖,2002年获得国家普希金奖,2005年获得刚刚设立的民族“诗人”大奖。库什涅尔成了评论界和广大读者公认的优秀诗人。

        1996年,库什涅尔准备出版《诗歌选集》,请他的好友、远在美国的布罗茨基撰写序言。布罗茨基慨然应允,抱病写作,不久后突然去世。这位诺贝尔奖得主为库什涅尔写的序言成了弥足珍贵的临终遗言。诗人布罗茨基写道:

        亚历山大·库什涅尔是20世纪杰出的抒情诗人之一,以俄语为母语的每个读者内心所珍视的诗人当中,必定有他的名字。……库什涅尔写诗的方法无疑汲取了注重音韵和谐的哲理诗派与阿克梅派的特点。……库什涅尔诗歌的本质特点在于语调的含蓄有度。诗人极力回避面面俱到的句式、神经质的严厉语气。别人兴奋的时刻,他会保持冷静,别人绝望的场合,他可能嘲讽调侃。总而言之,库什涅尔写诗遵循的是斯多葛主义的原则。(注:斯多葛主义属于一哲学流派,转义为坚忍不拔,恬淡寡欲。)

        以冷静从容的态度,寻求独特的声音和语调,的确是库什涅尔多年的追求。对于诗歌创作的本质,他一直有自己的理解和体验。

        俄罗斯的20世纪充满了动荡与灾难。作为20世纪后半叶的诗人,库什涅尔力图在诗歌中展示的主题,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悲剧性的经验和意识,以及在困境中寻求出路的思考”。在诗人看来,抱怨生活混乱、责备生存荒谬,属于无知或轻浮,而以浪漫主义的观点拔高诗人,使其与民众相对立,则是荒唐傲慢的偏见。在库什涅尔看来,诗歌是生命的载体,诗的脉络里时刻流淌着涌动的血液。

        诗歌——可谓是输送血液,

        把莎士比亚和普希金的血

        输送给颓唐而消沉的读者,

        他的床头有一卷残旧诗册;

        阅读诗歌乃储存血红蛋白,

        能使人心潮澎湃喷涌如火,——

        像普斯科夫的鲜红马林果,

        像斯特雷福德的枫林霜叶。

        诗歌——亦可比喻为健康。

        我倒想作个报告暗怀尖刻,

        嘲讽种种病态的流言蜚语,

        神秘的诗情久已被人忘却,

        可惜呀可惜,我难以启齿,

        作为演说家,我拙口笨舌,

        我要说:储存精神与生命——

        才有资格称得上优秀诗歌。

        只有对诗歌的本质有深刻的认识,才能创作出有分量的、扣人心弦的作品。生活在20世纪的俄罗斯诗人,学会了珍惜平凡生活的点滴温馨:路边的花草,床上的毛毯,书架上的书籍,房间里的暖气,跟朋友打电话聊天,女友微笑的眼神……,身边的一切都值得珍惜,因为这些随时都可能被剥夺,成千上万的人有过这种惨痛经历。库什涅尔就擅长从看似平淡的生活中挖掘诗意:

        想到荣誉不由得联想到死亡,

        因而想到名声我们便会落寞。

        莫如轻轻哼唱威尔第的歌曲,

        或重新翻阅普鲁斯特的小说,

        不然就回忆海上或乡村风景,

        就像一头老牛在树荫下静卧,

        须知风景可贵如音乐和语言,

        不管它有阴影还是光芒闪烁。

        我陷入沉思,回想多年以前,

        影影绰绰很多人在那里落坐,

        他们全都穿着另一样的衣裳,

        想到这里一阵惊恐心中掠过,

        只是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也没有办法对他们加以描摹,

        我像个幽灵,仿佛一只耗子,

        又像只蝴蝶,语言已经忘却。

        历史一再证明,诗人获得荣誉,往往付出沉痛的代价,因此诗人才会“想到荣誉”就联想到“死亡”。与其拥有身后的荣耀,莫如品味眼前的平静,听歌、读书、欣赏风景。时代让诗人回避普希金式的激情,社会环境使他变得内敛和慎重。

        著名文学批评家莉季娅·金兹堡曾在一篇评论中写道:“库什涅尔描写幸福的诗篇,与传统诗作中的多数作品不同:他的诗歌在倾诉幸福感的同时,往往隐含着惊恐不安的因素。这些抒情作品既有对生活的肯定,又有潜在的悲剧性,这两种因素相互关联密不可分。”作为诗人多年的朋友,金兹堡的分析十分中肯。可谓观点独到,深刻而精辟。

        彼得堡的白夜举世闻名,库什涅尔以《白夜》为题的短诗却写得与众不同:

        这些宛如白天的夜晚,/不知不觉正渐渐缩短。/它们弯下腰微微撩起/ 阴沉而又痛苦的帷幔,/ 让我们俯身白色枕头,/ 心里有几分忐忑不安,/ 让我们看清爱的面孔,/ 咬紧嘴唇,忍受熬煎。

        傍晚的花园是人们休闲的处所,库什涅尔却写出了非同寻常的感受:独自站在空旷的花园,/ 四周的夜色一片迷茫。/ 忽而天堂开门声音轻,/ 忽而地狱开门叮哐响。/ 左边传来音乐的旋律,/ 唱歌的声音悠扬和谐。/可右边有人一直吼叫,/ 高声诅咒该死的生活。

        三

        真正的诗人必然思考诗人与时代的关系。1978年,库什涅尔创作了广泛流传的一首无题诗,第一行是“时光岁月不由人们选择”。诗人告诉读者:时光岁月不由人们选择,人们都在其中生老病死。不能像在市场上买卖东西那样随意挑选时代。任何世纪都是铁的世纪。明白了这一点,就该好好生活,不必挑剔。人们追求幸福,没有人愿意活在伊万雷帝时代,也不愿遇到佛罗伦萨流行的瘟疫。这首诗的最后两节让人心动,让人惊醒:

        任何世纪都是铁的世纪。

        但美丽的花园缭绕烟雾,

        乌云闪光;与命运告别,

        拥抱我的时代感到满足。

        时代——其实就是考验,

        对任何时代都不必羡慕。

        时代是皮肤,不是衣裳。

        与时代拥抱该抱得紧紧。

        时代能留下深深的烙印。

        就像我们手指上的指纹,

        仔细看纹路与皱摺独特,

        能留下与众不同的印痕。

        “时代——其实就是考验,对任何时代都不必羡慕”。“时代是皮肤,不是衣裳”。诗句掷地有声,铭文一般镌刻在俄罗斯诗歌史上,烙在每个读者的心底,必将成为世代传诵的经典名句。

        俄罗斯科学院院士、著名思想家、文艺理论家德·利哈乔夫十分欣赏库什涅尔的诗歌,曾为诗人《诗歌选集》(1986)撰写序言。利哈乔夫指出:“库什涅尔是洞察生活的诗人,对生活的纷繁复杂有清醒的认识,这是他诗歌创作的本质性特点。”《时光岁月不由人们选择……》一诗就是最好的例证,表明诗人库什涅尔对时代的认识既清醒又深刻。

        1991年,苏联解体,俄罗斯进入一个新的历史发展阶段。有人问库什涅尔,写作是不是改换了方式,是不是比过去更好。问话具有明显的倾向性。诗人为此写了一首短诗回答提问者:

        看这丁香。苏维埃时代怎么开花,

        今天依然是那样开放,毫不逊色!

        沿着灌木丛漫步,倒影映在水洼,

        我不愿意把平生切割为几个段落。

        有人问我:写作是不是换了方式,

        是不是写得更好,胜过某些年月?

        我不会踩高跷,也不会装扮演戏,

        看丁香花开放粉红淡紫依然故我。

        诗人不能像墙头草一样随风摇摆。只有保持独立的创作个性,才能抒发真情实感,也才像花开花落一样自然。假如总是随时装扮演戏,那就会沦为小丑,徒有诗人的虚名了。

        苏联解体以后,许多俄罗斯人一方面否定往昔的一切,把过去说得一团漆黑,一无是处;另一方面向往西方,羡慕欧洲人的生活。诗人却不随波逐流。1996年,库什涅尔写了一首短诗《假如……》,用以抒发自己的情怀:

        假如,假如那一年我出生在德国,

        假如我出生在欧洲任何一个国家:

        比如法兰西、奥地利,或者波兰,

        早已被煤气烧死,像帽子焚毁于火焰。

        我有幸生在俄罗斯,这地方令人厌烦,

        没有正义、半饥半饱、一天不得平安,

        这里没有廉耻、极其痛苦、秩序混乱,

        可惟独在这里我才活下来并活到今天。

        作为犹太人的后裔,他对法西斯疯狂迫害犹太人的罪恶记忆犹新。他并不否认苏联曾经存在的种种社会弊端,但也不盲目地否定历史,表现了一位诗人的正直和良知。

        库什涅尔的有些作品,选材新颖,视角独特,内涵丰富,耐人寻味。比如,他写了一首声称“不愿让外国翻译家翻译”的诗:《我不喜欢……》,诗人一一列举了许多民族的弱点——法兰西人的吝啬与自私,犹太人的厚颜无耻与自负,阿拉伯人油腻的目光与狂热,英格兰人的古板守旧与假斯文,日尔曼人的凶狠与粗暴,意大利人的放荡和愚蠢,俄罗斯人的罪孽、虚伪、酗酒狂饮,西班牙人的自高自大与迟钝……。诗人害怕惹起众怒,因而请求翻译家千万别把这首诗译成外文。诗中结尾两行笔锋陡然一转,着实出人意料:

        有人曾问诗人费特他愿属于哪个民族,

        诗人回答:我爱大自然,没有民族归属。

        一个真正拥有人道主义博大胸襟的诗人,的确应超越民族的局限,站在全人类的立场,关爱大自然和人类面临的种种困境。

        库什涅尔写法别致的另一首诗,标题为《玩戏法的人》。诗人以调侃的笔触写道:

        玩戏法的人一脸肃穆,

        用块方巾把鸡蛋蒙住,

        随后(手疾眼快!)一下子把方巾扯去!

        哈,桌子上变出来一只毛茸茸的小鸡!

        巴掌上忽然喷出水来,

        他让水哗哗流进口袋,

        接着(手疾眼快!)他把口袋翻个里朝外,

        口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谁都觉得奇怪……

        接下来,玩戏法的人吞下玻璃杯,忽然变出一只猫来;随后又吞下个玻璃瓶子,用手在空箱子里摸来摸去,手疾眼快!摸出了积木,还有大衣和花花绿绿的东西。

        接下来他又吞咽了什么,

        他让彩色粉笔变成白色……

        他(手疾眼快!)让所有的人惊讶又糊涂,

        观众们却长时间为玩戏法的人鼓掌欢呼。

        不知多少次目睹这种场景:

        我们这些傻瓜总被人愚弄!

        这个“玩戏法的人”使人联想起竞选的政客、狡猾的推销员和广告商。他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随意承诺,却无意兑现。平民百姓常常受骗上当,永远也难以识破他们玩弄的花招。

        库什涅尔也擅长写爱情诗,他一直寻求自己的视角和语汇。例如在《热恋,就是四目对望……》一诗中,诗人写道:

        热恋,就是四目对望,

        置身古老帆船的底舱,

        当榆树笼罩暮色苍茫!

        又像四只手联弹钢琴, 

        把一切细节铭刻在心,

        仔细欣赏奖章的花纹。

        ……

        沙发上累乏的四条腿,

        眼睛里雾一般的疲惫,

        玻璃杯里那一枝玫瑰。

        没有本能的精神世界,

        只不过是教堂的和谐,

        并非爱而是和睦妥协。

        库什涅尔认定,爱情是灵与肉的结合,“没有本能的精神世界,只不过是教堂的和谐”。诗人的独到体验,想必能得到许多读者的认同。

        而以女性口吻写成的《我是女人……》,则细腻入微地展示了女性心理的内在矛盾:

        我是女人意味着我是演员,

        我有百张面孔演千种角色。

        我是女人意味着我是女王,

        世间所有君主都钟情于我。

        我是女人意味着我是奴仆,

        必将品尝万千委屈的苦涩。

        我是女人意味着我是荒漠,

        让你化成灰烬,心血枯竭。……

        角度之新颖,剖析之犀利,前所未见。

        库什涅尔曾经在他的随笔中写道,生活中常常有诗意的自然流露,人们只要留意,就不难发现:春天的云引人注目,闪耀出奇异的光彩;丁香花开放,绚烂美丽;大海的波浪充满了和谐的韵律;人世间的爱情无比美妙。诗,并非诗人的随意虚构或杜撰。诗,是从纷繁的世态中提炼出来的精华,是从生涩的材料中剥离出来的结晶。诗人的不同凡响之处,在于他能够运用语言把自己的感受抒发出来,谱写成有声有色的诗句。

        四

        进入新的世纪以来,许多俄罗斯诗人进行新的探索,传统的诗歌形式受到了强烈冲击,年轻诗人纷纷抛弃传统的格律诗,争相创作自由诗。库什涅尔却依然故我,以不变应万变,坚持写他的格律诗。他认为,俄罗斯传统诗歌的音韵形式依然富有强大的生命力,尤其是语调和旋律方面尚存在巨大的潜力,有待于深入挖掘和开发。诗人认为,跟欧洲各民族的诗歌相比,俄罗斯诗歌还很年轻。

        几十年来,库什涅尔倾心于抒情诗的创作。在他看来,抒情诗是艺术创作的心灵,不仅诗歌,包括散文、音乐、绘画,近几个世纪以来都是沿着抒情诗的发展轨迹而发展的。在违背人性的世界里,抒情诗是个性的捍卫者。这个问题也是20世纪和21世纪向诗人和艺术家们提出的重要课题之一。

        与普希金、阿赫玛托娃、布罗茨基相比,库什涅尔似乎没有经历那么多的坎坷与苦难,他的生活仿佛平静顺利,其实他内心承受的精神压力同前辈诗人一样沉重。诗人的苦闷在于寻求精神出路,在重重矛盾之中维护创作自由和知识分子做人的尊严。在坚守人格与人道主义情怀的岁月里,他超越了纷争,超越了功利,超越了物欲,超越了世俗。诗人有意识地与政治保持距离,不跟统治者发生正面冲突,也不希求身后的荣耀,反而渴望回归内心的和谐与平静,冷眼旁观,默默思考,仿佛是位沉静睿智的修道者。

        就创作风格而言,库什涅尔有别于普希金的俊朗刚健、阿赫玛托娃的委婉柔韧、布罗茨基的雄奇犀利,冲淡平和——才是他的本色。

        诗人在近期的一次电视采访中说过:上个世纪几十年的意识形态操控,使人感到窒息;当前号称已在俄罗斯实现自由,可今天的意识形态——金钱崇拜、两极分化——对于诗歌创作同样不利,对于诗人也并不宽容。诗人依然面临困境,如何摆脱尴尬局面,仍然有待于探索。

        笔者想附带说明,1988年至1989年访学列宁格勒期间,笔者曾与库什涅尔有一面之缘。诗人将他刚刚出版的诗集《活篱笆》签名相赠。多年来笔者关注诗人库什涅尔的创作,并且挑选了他的几十首抒情诗,陆续翻译成汉语,力求以格律诗译格律诗,注重节奏、音韵和语气的传达,尽力再现原作的形式特色与音乐性。库什涅尔以其近半个世纪的创作实绩证明,他不愧是俄罗斯当代最杰出的诗人之一。他的创作理念、艺术探索、处世之道,是值得借鉴、有待研究的个案。我的粗浅分析不过是抛砖引玉,诚心希望听到更为深入的真知灼见,以期把俄罗斯当代诗歌研究逐步推向更高的层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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