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秋天,经过八年抗战胜利后的父亲周汝昌重新考入燕京大学,成为西语系的一名插班生,那一年,父亲29岁。
这时的父亲发生了很大变化,他身在西语系,而精神志趣却不再是热衷于欧美语文了,一多半的时间和精力都转到了中国的文史“故纸堆”里去了。关注曹雪芹的家世,搜集曹家身世文献,成为当时父亲的最大志趣。他的一首诗里有这样几句,道是:
桃花杨柳斗芳顽,握椠萧然忍闭关。时辑曹氏轶事正力终日迻录……
小立当门车马道,万人如海正遊山。
(此情景为家园人所不能享矣)
外面的世界是 “桃花杨柳斗芳顽”“万人如海正遊山”,而父亲却“握椠萧然忍闭关”,他正为辑曹氏轶事终日迻录。这种鲜明的对比,正是当时真实的写照。
燕京大学图书馆成了父亲的“家”,他除了到课堂上课外就呆在图书馆。父亲从浩如烟海的清代史料里边去查检,每一条跟《红楼梦》发生任何关系的资料都被他摘了出来,查检图书最少一千几百种,引入《红楼梦新证》的就达700多种。
父亲利用一个学期的课余和两个暑假的时间撰成《红楼梦新证》,1953年由上海棠棣出版社印行后,又经人民文学出版社、华艺出版社和译林出版社先后出版,产生了很大影响。
这是父亲的第一部著作,也是他的代表作。
《红楼梦新证》内涵所涉极为繁富,挖掘出一批可贵的史料。它的最大特点是:史料搜辑得丰富珍贵;填补、澄清、纠正以往研究的空白、模糊、混乱、讹误;许多历史事变牵涉曹雪芹家世生平的重大关系的揭示与阐释以及以上各种事故背景对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的思想之影响及曲折表现。
父亲说,《红楼梦新证》并非是一种简单的承接胡适《红楼梦考证》的著作。《新证》是胡适《考证》的25年之后,又一次从头作起。《新证》是新的建立而非旧话重提的重复翻版。其建立的内涵,可以清晰地看到几项重要分科密切联系的学术体系的构建已然展示。这个体系是新的开始,包括了曹学、脂学、版本学、探佚学四大分支,相互依伏钩互成一新整体的研究方法。
《新证》体系的成功建立最明显的事实验证,就是它引发的强烈而广泛的影响。1953年出版后,立即引起“红学热”。几乎所有海内外的《红》文、《红》评、《红》书,《红》刊……,都是在它的影响之下而萌生的,蔚为大观。如果以历史目光展望一下“红学史”的来龙去脉、起伏升沉,即不难看到从1953年迄今——与以前迥乎不同的研《红》场面、格局、兴荣……以及一些十分特别的文化观。
《新证》以考证为手段,却以思想研究批评为之目的,这方是这部书的“灵魂”——这就是父亲对高鹗伪续篡改、冒充“全本”的思想本质的批揭,指出它是与曹雪芹的精神意旨处于针锋相对的地位,是一个有政治背景的文化阴谋。
有读者问父亲《红楼梦新证》研究的指导思想时,父亲回答说主要有二,一是孟子的教导:“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二就是马克思的的教导:治学要占有一切媒介。父亲说:我要了解曹雪芹其人其事,我非得掌握有关他的一切一切资料,哪怕他的一言一字我都要知道——我实行的实际上就是这么一个方法。
父亲进而说:第一,重证据。不迷信证据,要分析证据,要了解证据的本身;第二,重感悟。证据重要,感悟同样重要,中华治学绝不是证据是一切,它有很多方面的精神、学力、修养、感悟的能力。
对于《红楼梦新证》这部书,海外著名学者美国威斯康辛大学教授周策纵先生认为:“《红楼梦新证》无可否认的是红学方面一部划时代的最重要的著作。”美国红学家赵冈教授认为:“……考证《红楼梦》的基本材料大部分是他一手挖掘出来的。”国内学者刘梦溪先生认为:“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只是给曹雪芹上世的家世生平勾勒了一个大致的轮廓,周汝昌的《红楼梦新证》,才真正构筑了一所设备较为齐全的住室。关于曹雪芹上世的资料,迄今为止,没有哪部著作像《新证》搜集得这样丰富,以至于和《新证》相比,胡适的《考证》中所引用的资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父亲说:我的“新证”不在“证”,而在“新”。 这个“新”是针对胡适的《红楼梦考证》。我得到了他的教育,继承了他的思想,但又不完全等同,加上我自己的创造,所以叫“新证”,如果忘了这点,我的考证就毫无意义。
父亲的观点“新”在哪里?直到今天,才被著名学者中国社科院的刘再复先生点破:周汝昌的“考证”才是高峰,因为他是“悟证先河”;他的考证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考证,而是感悟考证。感悟考证是一种新方法,感悟和考证交相融合、不断反复的,意即“悟中有证,证中有悟”。
这部由中华书局出版的最新修订版《红楼梦新证》,父亲未能赶上见到,但他对自己这部用心血著成的“新”书充满期待。去年此时,父亲还曾与我们共同商量确定新版的内容;今年4月在回答孔子网提问时,父亲还提到说:“修订《红楼梦新证》,让它更为丰富、提高一些,这是我多年来的愿望和理想,遗憾的是多种原因与限制,我未能做到,而双目已经失明,再无法实现这个增订计划了”……如今,父亲已离我们而去。父亲在临行前两天还在叮嘱我不要忘记去刻一枚“壬辰新证花甲子”的七字图章,以示纪念。现在,恰值父亲逝去百日之际,书出版了,我们把这部父亲最辛苦、用力最勤、也是他最引为自豪的著作摆放在他的遗像前,焚上一炷香,告慰父亲,想必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倍感欣慰!
父亲未走远,遗芳满人间。这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巨大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