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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华读书报 2012年08月29日 星期三

    “狐狸先生”李欧梵

    安 宁 《 中华读书报 》( 2012年08月29日   03 版)

        我作为一位高校青年教师,真的很幸运,先后师从四位国际著名学者:申丹、戴维·帕克、李欧梵和王宁。四位学者性格才华迥异,于我,却都是亦师亦友亦长者的人。从他们身上,我汲取了人生的智慧和力量。我时常想,有多少像我一样跋涉着的苦闷灵魂,寻点拨而不遇,做着孤独而无助的求索。想到这一点,我觉得,自己有责任把从这四位师长身上感受的恩泽记录下来,与人分享,慰藉求索的学子。若真要如此做,我会先从李欧梵先生说起。

        一

        在香港中文大学读书的第一年,我便偶尔撞进了李欧梵的课堂,犹如钻进了狐狸的洞穴。用老狐狸来形容正在讲课的李老师,贴切异常。他犀利的目光从你身上扫过,就像是做了X光的透视,透彻而无遮拦。他的夫人就坐在第一排听他上课,他说起话来却口无遮拦,上天入地、东西南北、人情世故、风云际变,全在他的口诛笔伐之下。听到酣畅淋漓处,我会捶胸顿足、击节叫好。香港和香港人的郁闷瞬间一扫而光:原来在香港,也可以率性而言、率性而为。但同时,与这位狐狸先生保持着理性的距离,我可不愿时不时地接受X光的辐射。

        当李先生听说我的博士论文要做《米德尔马契》和《红楼梦》的比较时,兴奋不已,约我吃下午茶。同去吃茶点的还有先生的得意门生张励君博士和一位哥伦比亚大学的毕业生。茶点一上来,李老师就把三明治推到我面前,说:“多吃点,读博士很辛苦,要吃多些才行。”我心里感觉一阵温暖:自从到香港,还没人说过这么有人情味的话。可拿起三明治,还没等吃到嘴里,老师已经发话了,询问我在北大时的学习情况。我每说一句,他就指摘几句,他每有所指摘,我就忍不住要去捍卫,我越是捍卫,他越是批得狠,最后,我涕泪滂沱,把没吃到嘴的三明治扔回到盘里,李老师也气得把咖啡杯子重重的放回小碟上,忙得张励君和咪咪上前解劝。老师余气未消:

        “你瞧她,听不进别人的话。”

        “犹如一个挨打的人,被打时还击,不是本能的反应吗?”

        “你为什么把别人的不同声音认作是对你的打击呢?反驳之前,是否该先思考一下别人的话是否合理。再说,面对挨打,就一定要还击吗?”

        “除了还击,还有别的选择吗?”

        “矛盾是可以消解的。”李老师做出太极推手的动作:“你不知道太极吗?”

        看着李老师,体味着他的话,犹如醍醐灌顶,生平第一次意识到:生活原来可以这样子面对。

        我们的师生缘分也就在硝烟弥漫中开始了。每周一次见老师一两个小时,时常被批的哭鼻子,事后会忍不住跑到导师帕克那里抱怨:“我又没有让他指导我,干吗老骂我,而且骂得那么狠?”而李老师的夫人子玉师母又会冲我抱怨:每次李老师见过我后,回到家里坐在饭桌前生闷气,师母问及,会说:今天见了个学生,太笨了,还固执得很,气死我了。

        有趣的是,这段缘分就这么在磕磕绊绊中维系着。

        二

        分析文学作品、写作学术论文时,常常会有一种在起始阶段难于克服的倾向,就是分析内容会多停留在故事复述的层面,缺乏有深度的阐释和解读。我也容易犯这个毛病。针对这一点,李老师告诉我:他在哈佛时,培养了一种切入问题的方式,就是逢问题都会就三方面发问,从而做出步步深入的探讨和求索。这三个问题分别是:What?(是什么样子的?)How?(如何成为这个样子的?)和Why?(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比如《米德尔马契》这部小说的结尾,颇令读者和学者头痛:为什么一个心怀高远的女子最终嫁作了凡人妇?心甘情愿的相夫教子,将野心、理想弃之于不顾。面对这样一个故事结尾,我们可以就“怎么样”和“为什么”两个方面来发问。首先,作者是如何讲述这样一个故事、并最终铸就了这样一个结局的,她运用了什么样的创作手法、写作技巧,有何匠心独到之处?其次,小说人物的价值观念、性格取向,以及她所生活的社区环境如何促成了她最终的选择和归宿。然后,我们试着挖掘这样一个结局背后的深层原因。故事主人公最终的选择看似矛盾,好似有违人物的个性、作者的谋篇布局,以及读者的心意和预期,但实则为维多利亚时期极重家庭生活的一种曲折反映。

        李先生就是这么手把着手教会我如何鞭辟入里、层层剖析,最终揭示事物的本质的。这种艰苦的训练,非一日之功,里面融入了老师的血汗和耐心,我这颗愚钝的脑壳最终得以开窍,坦然面对人生。记得当时老师的办公室在许让诚楼的七层,视野极好:左看可以总览中文大学的全貌,右观能够眺望吐露湾的海景。我时常两耳聆听着老师的教诲,两眼却是追随着出港的轮船越走越远,走向无限开阔的空间;在这同时,内心充斥的是对恩师难以遏抑的感激之情:感谢他引导着我的心灵、视界迈向广博、走向升华。

        三

        香港中文大学是一个令人心驰神往的美丽校园,以其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吸引着一大批世界顶级的学者文人,而李先生以他的率性直言、奖掖后进,以及对中华民族悠久传统的由衷热爱,吸引着众人,成为中大学生最为追捧的一颗星。我身边也有一群朋友,每个人修学皆不同:艺术、建筑、人类学、教育学、金融、信息工程,等等。大家听说李先生在指导我做论文,怂恿我约他吃饭聊天。我忐忑地、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跟老师讲,结果他高兴不已:“我最喜欢跟年轻人聚会聊天了,你有那么多朋友怎么不早介绍我认识。”这一聚不打紧,没想到竟是每周四聚餐一次,谁有朋友都可以带来。苦学中的学子,谁没有一肚子的苦闷,先生就那么一个一个认真聆听着,之后慎重的给出他的解决之道,真正做到有教无类。

        而我,每次聚餐和上课、或者跟老师谈完论文后,总还贪求先生的教诲,便尾随着他坐公车,直送他到家附近。而每次乘车,先生都是一个当之无愧的活雷锋,全然不记得自己已70岁高龄。仅以第一次陪他乘车为例。车上很挤,一位姑娘见他上来,给他让座,而他却小心翼翼地请身边的一位年长的妇人坐下,然后抓住头顶的扶手,用他细高的身体撑出一片舒适的空间,示意我站好,然后掏出一部老式的手机打电话(用粤语):“老婆,我已经上完课,正和安宁坐车往回赶。”这之后,他才安心惬意地回答我这样那样的问题。这期间,有人或上或下,他总是不断调适着自己的位置,与人方便。

        先生对我最为严厉的批评发生在我的第一次论文预答辩之后。预答辩进行的比较顺利,我高枕无忧,但老师们讨论后的结果让我难以接受:题目很有意义,但需要时间,想问我可不可以考虑在中大多读一年?换做现在,我会认为天赐良机,欣然接受。但当时年轻气盛,心高气傲,无法接受延期这样一种建议。不顾我年迈导师的苦心,拍案而起:

        “为了按期毕业,我用尽了每一丝气力。现在离毕业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只请告诉我论文应该怎么修改提高,我会全力以赴地做到。要么让我按时毕业,要么这书我不读了。”

        平时我给人的印象是极其随和,谁都没想到脾气如此之大,顿时手足无措,只有李老师恬然又稍带得意地看着我。李先生最恨现在的人没种,我的表现大概是让他觉得痛快。最可怜我年迈仁厚的导师,学生如此拂面,还得从爱护学生的角度出发,为我收场。事情过后,我也甚后悔,愧见帕克和李先生。但逃是逃不过的。一见面,李先生便声色俱厉地说:

        “学问做得好不好暂且不说,做人的修养得有。你的表现一看就是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你必须要诚恳地跟各位老师、尤其是帕克道歉,保证此类事情不再发生。”

        从来没见过先生如此生气,我又怕又委屈,哭哭唧唧地流泪。其实我是有苦衷的,母亲生病,盼望着我的归来;若是让母亲失望,比杀我还难受。先生见我只是哭不说话,大概觉得可怜,安慰道:

        “安宁,修养你的个性,你将来可以无往而不利。”

        我终于还是如期毕业了。之后,做起了贤妻良母,置学问于全然不顾。暗想:先生会不会失望?我想不会。学问事小,做人事大。忐忑中揣见:前方的路还好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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