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玄宗时代奉敕编撰的《初学记》是一部所谓“类书”,它当年是供青少年阅读和查找资料用的手册,主要用来寻找典故,安排对偶,帮助自己写好文章。时至今日,它的作用和意义已经发生很大的变化,但仍然很有用,所以也早就有了经过整理的本子(司义祖点校,中华书局1962年第1版,2004年第2版),颇为读者所爱重。
典故也称为“事类”,可以分为事典和语典两大类:事典是古代有个什么故事,压缩为少数几字,运用得好可以言简而意丰;语典是前代著名作家在作品中用过的词汇,那两三个字十分精彩,如果跟着用,就显得高雅有文化。在骈体文和近体诗中,这样的典故必须成双捉对地来运用,如此则对仗工整,文质彬彬。到唐朝,仍然十分讲究这样的规范和技巧,而这种本领须在青少年时代认真学习,严格训练。
如果要求每个初学者都熟读许多古书包括著名的文学作品,自己从中提炼出成对的典故来,那是很不容易的:最好由专家编出简明而实用的资料汇编兼工具书来,既可作为读本,也可以临文备查,例如要写某种题材的诗赋而须用点典故了,只须一查,立刻可以得到很切实的帮助。《初学记》正是为此而编撰的。唐玄宗对手下的文苑班头张说(667~731)下达任务道:“儿子等欲学缀文,须检事及看文体,《御览》之类,部帙既大,寻讨稍难。卿与诸学士撰集要事并要文,以类相从。务取省便,令儿子等易见成就也。”(《大唐新语》卷九)根据这一圣旨,张说与徐坚、韦述等人编成了这部工具书,就以《初学记》作为书名。张说其人官阶高(宰相,封燕国公)、政事忙,具体工作另由身份略低的学者型文臣来做,所以传世此书署为“光禄大夫行右散骑常侍集贤院学士副知院事东海郡开国公徐坚等奉敕撰”。如果放在现在,主编那一定是要署张说的大名了。
《初学记》分为23部:天、岁时、地、州郡、帝王、中宫、储宫、帝戚、职官、礼、乐、人、政理、文、武、道释、居处、器物、宝器(花草附)、果木、兽、鸟、鳞介。每一部之下再细分若干小类,例如人部之下分列13个小类。全书共有313小类。每一小类之下分设叙事、事对和作品(赋、诗等)三个纬目。
这样经纬纵横的安排,查起来非常方便。例如要写关于美女的诗赋,那就先翻到“人”部,再找出“美妇人”这一小类,首先便可以看到前人对于著名美女的介绍,她们是西施、毛嫱、徐吾犯之妹、孔父嘉之妻、娄颜夫人、梁冀妻孙寿等人——以上是“叙事”部分;而“事对”则有:
弄玉/飞琼、南威/西子、楚娃/宋艳、绛树/青琴、巫峡/洛川、高唐/下蔡、翠翰眉/蝉翼鬓、束素腰/横波目
这些对子岂不正是诗赋很好的关键词吗。这里每组对句之下都有关于其出处的简要介绍。以下选录的作品则有宋玉《高唐赋并序》、司马相如《美人赋》、曹植《洛神赋》等。录出的大抵不是全文而是其中的华彩部分。
《初学记》全书凡30卷,约60万字,比较简明,相当实用,表现了很高的水平。《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三五)评此书说:“其所采摭皆隋以前古书,而去取谨严,多可应用。在唐人类书中,博不及《艺文类聚》,而精则胜之;若《北堂书钞》及《六帖》则出此书下远矣。”
这样的类书先前也有过,例如唐玄宗提到的《御览》,大约是指《圣寿堂御览》,此书今已失传,据说原来篇幅非常浩大,有三百六十卷之多(详见《隋书·经籍志(三)》),不合于初学者之用;又如唐初奉高祖李渊之命,欧阳询等多人编成的《艺文类聚》一百卷,篇幅也很大,有130万余言,分为46部727类,只有叙事和作品两部分,没有“事对”,材料固然非常丰富,而初学写作者想从这里学到实用的对偶关键词则很不容易——这书本的预设本不是供初学者使用,而以“折衷今古,宪章坟典”(欧阳询《文艺类聚序》)为目标,陈义比较高了。为青少年编书,自当以少而精为原则。
人们现在不写骈体文和近体诗了,临文之际也用不着去搜罗古雅的对偶来装点自己的大作,《初学记》一书编撰时预订的作用现在已经失效;但这部书现在仍然有用,至少有下列三个方面:
首先,我们可以借此了解唐人的知识世界,看他们都知道和关心些什么东西,单看目录就会知道,那时人们关注的重点乃是天文地理、礼乐宗教、政府机构、动物植物,而不大关心什么理论和科技。《艺文类聚》的大格局基本也是如此。
在这些类书里,皇帝本人以及他的老婆(“中宫”)、儿子(“储宫”)、各路亲戚(“帝戚”),都占据了显赫的地位和相当的篇幅。可见皇帝太重要了,所以直到现在,电视剧里还是充满了皇帝、皇后、太子、皇亲、国戚以及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各色人等。我知道的一个小朋友看了,就准备将来当皇帝,至少也要演皇帝。
其次,如果想查找某一方面的有关材料,可以利用这本书。例如其中的岁时部,涉及许多节日和民俗,了解一下古人怎么过节,那是很好玩的。五月初五端午节,先唐时人已很重视,当时流行的包粽子,赛龙舟,挂艾草,祭屈原,现在也都在继续进行,很可见传统的魅力和民俗的生命力;但此外也有些现在已不时行的活动和宜忌——
造百索系臂,一名长命缕,一名续命缕,一名避兵缯,一名五色缕,一名五丝缕,一名朱索;又有条达等织组杂物,以相赠遗。
是月俗多禁忌盖屋及暴荐席。
关于“朱索”和“条达”,这里都有比较详细的介绍,前者是系在臂上的五彩丝线,据说可以避兵避鬼,后者是戴在双手手腕上的一种装饰品,目的无非是提高漂亮度。现在怀旧之风甚浓,有远见的厂商大可据此开发出一些新产品来,也许能够火一把。
五月份忌盖房屋,原因据说是这将“令人头秃”。这一条恐怕没有什么道理,也很不可行:在建的忽然停工一个月,显然不行;新建的也等不得,搞房地产这一行总是紧张得很,即使会让老总、项目经理以及包工头变成秃头,也只好认了。
“暴荐席”大约是指五月份就过于匆忙地铺上草席。据《异苑》载,曾经有一家这么做了,结果引起小儿夭折并且不知去向,后来还死了更多的人,所以列为禁忌。这又是古人的迷信——这件事即使确实发生过,那也是个别的偶然的事件,根本不足以成为普遍的禁忌。《艺文类聚》里也有五月初五这一小类,其中就完全没有提到什么草席方面的问题。
第三,可以利用这本书研究古代文学。这里选录了很多文学作品,以唐以前的为主,也有一点初唐时代的。虽然基本是节选,但颇有不见于他书者,足供拾遗补缺;又有他处虽有而文字不尽相同者,则可以用为校勘之资。
如果我们锁定某一课题到这部书里来查资料,最好有索引可用,否则就太费时费力了,这样的工具书也早就有专家为我们编制好了(《初学记索引》,许逸民编,中华书局1980年版;与该局所出之《初学记》配套),编得很科学,用起来极方便。
试举一例以明之。如果要比较深入地研读西晋大作家左思的作品,有三本总集是非看不可的,这就是萧统《文选》、严可均《全晋文》和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严、逯二书在辑录过程中已经注意使用《初学记》作为辑佚校勘的参考材料,《文选》的情况如何尚待研究,不妨取《初学记》来对勘一番。
于是用《初学记索引》先查到左思,知道这里涉及到他的《齐都赋》、《杂诗》、《咏史诗》、《魏都赋》、《吴都赋》、《蜀都赋》,后三篇(合称《三都赋》)正是《文选》选录过的,《初学记》有没有提供过什么有意味的信息?姑且先以《魏都赋》为样品,逐一检出相关的文本来看,计有——
第15卷乐部 四夷乐
被四表/穆八荒 左思《魏都赋》曰:……以娱四夷之君,以穆八荒之俗。
第24卷居处部 都邑
四方之极/八紘之中 左思《魏都赋》曰:夫魏土者,考之四隩,则八紘之中也;测之寒暑,则霜露所均也。
第27卷宝器部(花草附) 五谷
左思《魏都赋》曰:有雍邱之粱。
第28卷果木部 枣
安邑/信都 左思《魏都赋》曰:信都之枣。
拿这四条与通行的胡克家刻本李善注《文选》对勘,后两条完全一致;而“以穆八荒之俗”,胡本《文选》作“以睦八荒之俗”,“穆”、“睦”乃通假字,关系不很大,可以放过;而“考之四隩,则八紘之中也”句,胡本《文选》作“考之四隈,则八埏之中”,有两处异文,《初学记》本的文字(“隩”、“紘”)似有一日之长,这就很值得注意了。
《文选》现在缺少一部通盘汇校而后写成的定本;要搞汇校,取《文选》诸本来互校固然是基本的工作,而博取他书来对勘也是非做不可之事,包括《初学记》在内的各种类书自然须一一拿来,用为校勘的材料。
这样看来,《初学记》一书当年虽然是为初学的青少年如玄宗皇帝的儿子们用来学习和挦撦典故的初级读物,而时至今日,却已经变成专业工作者研究室里案头应备之书了。
同一本书,其意义古今往往有很大变化。即如《三字经》,原是儿童开蒙之书,我小时候就曾糊里糊涂地背诵过;而现在,似乎已经成了什么经典,有知名学者在电视里郑重开讲,据说还讲错不少,稍后就有人在报纸上发表长文,逐一订正其失误。看来国学虽已热,而困难仍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