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鬼蛇神》是马原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距离上一部《上下都很平坦》已有10年之久。20世纪80年代,马原以先锋姿态步入文坛,发表了一系列以西藏为背景的中短篇作品,与以往主流小说不同,马原对小说的叙事模式进行了积极探索,大胆采用多线索叙事和多框架结构,混合真实感和虚构性,从而完成对传统叙事的颠覆。应该说,马原的崛起与历史的具体情境密切相关,马原的叙事实验与新时期文学摆脱意识形态干预,追求文学自律的需求不谋而合,自然受到批评家的追捧,“叙事的圈套”、“小说的操作”……一系列针对马原叙事的理论发明应运而生,而他本人更被看作是先锋派小说的旗手。但是,当马原成为一种现象被广泛谈论,他却放弃了在先锋道路上继续前行,抛下一句“小说已死”,归隐到一所大学执起教鞭。在当代文坛,马原的进入与退出都充满了戏剧化,先锋派也终究未能完成接力,成长为一种潮流。在小说写作逐渐式微,逐渐淡出大众视野的今天,马原推出新作,不免让人心生期待,那个“有点神”的马原能再次为我们带来惊喜吗?
从书名开始,马原就为读者设下“圈套”。通过“牛鬼蛇神”,我们自然会以为这是一部和文革有关的作品,其实不然。马原坦陈,他很喜欢这个成语中所包含的怪诞意象,充满自然的伟力,很早就想用它命名自己某部作品。故事的确是从文革展开,但不过是一个楔子,一闪而过。13岁的少年大元在革命感召下,从东北到北京参加串联,结识了来自海南岛的17岁少年李德胜,之后两人各奔东西,大元去了西藏,成了先锋作家,李德胜返回海南岛,做回地道的山民。两人境遇悬殊,却以书信形式分享各自的生活体验。大元曾到海南岛探访李德胜,李德胜也曾到拉萨回访大元,但当他们把各自生活中最神秘的一面展现给对方,友谊却无以为继。直到大元罹患重症,到海南岛定居,人生道路才又重新交汇。和马原以往作品相比,这部作品故事线索比较清晰,让人感觉马原开始踏踏实实地讲故事。事实上,这部小说的确充满马原自身生活的影子,大元的经历就是马原的复刻,从西藏到上海、海南岛的辗转历程无不与他的生活一一对应,更重要的是,小说中无论是阳光泛滥、“离天堂最近”的西藏,还是雾瘴氤氲、鬼灵出没的吊罗山,自然所具有的伟力和神性因马原的“死里逃生”而变得更加确定无疑,现实中的马原已经充分感受到现代文明所无法解释的自然的神力,他怀着敬畏和叹服,要把这些神力在小说中,在读者面前重建一遍。
如果说小说的精神内涵凝聚了马原十几年中思想体验的精华,那么小说的叙事手法则是他半生创作的总结。在相当多的篇幅中,我们都能看到马原标签式的叙事手法,只是这些当年赖以成名的绝技已经不复当年的锋利。卷0内容脱胎于早年作品《零公里处》,这是全书最四平八稳的部分,甚至有些索然无味。关于文革中的青春记忆,类似题材太多了,马原不但未能赋予新意,反而将《零公里处》原有魅力也消磨殆尽。卷二内容是马原最得心应手的西藏题材,《冈底斯的诱惑》、《叠纸鹞的三种方法》、《拉萨生活的三种时间》……这些早年的成名作轮番上阵,构成了全书最精彩的部分,但这种精彩并不新鲜,只是源于马原的自我重复,不但重复过去的手法,甚至一些早期小说的片段也原封不动地拼接过来,那些片段和《牛鬼蛇神》本不属于同一语调,它们夹杂在不匹配的环境,显得那么突兀、逸出主题。
自我重复并不是问题所在,关键是马原依然重复着当年的困境,当初他带着这些困境离开,如今又带着未解决的困境沉重归来。如前所说,马原的叙事实验之所谓成功,与文学的时代诉求密切相关,那就是,摆脱意识形态的干预,让文学成为文学。文学的外部压力一旦解除,一系列对应的实验也就完成了自身的历史使命,并随之失去时效性,作家必须从一个新的起点思考文学的未来。马原并没有及时完成转变,反而在探索叙事形式和技巧的道路上执意前行,越来越复杂的形式窒碍了与读者的沟通,造成了所谓的“形式的疲惫”。
虽然离开读者十几年,我们仍能从书中看到马原对小说创作的热情,他对读者仍然有话要讲,这也许是马原值得继续期待的原因。但和他的热情相比,形式的困境拖慢了回归的步伐,他必须找到一个更恰当的形式承载自己的生命体验,而不是在已经过时的道路上一意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