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垣先生与《通鉴胡注表微》

    《通鉴胡注表微》是陈垣先生最后一部专著。他在1957年为该书写的《重印后记》中称它是自己“学识的记里碑”。

    要了解陈垣先生为什么写作《表微》，首先要了解他写作《表微》的时代和个人背景。他是在抗日战争后期、在沦陷区的北平创作《表微》的。

    1937年七七事变以后不久，北平就被日军占领。抗战八年，陈垣先生一直留在北平。在此期间，他主要做了三件事。

    第一，他竭力维持辅仁大学。

    第二，他在辅仁校长的岗位上，一面千方百计与敌伪当局周旋，保全辅仁大学，一面又利用各种场合，教育青年学生要在艰苦的环境中，坚持民族气节。

    第三，他以书斋为战场，以纸笔作刀枪，写下了一系列既有很高学术质量、又富有战斗性的史学著作。八年中，他共完成专著七种，是他一生著作最丰硕的时期。

    保全辅仁、教育学生、奋力著作，这三者是互相联系的，其中心点就是抗日爱国。

    陈垣先生为什么要写作《通鉴胡注表微》

    所谓《通鉴胡注表微》的“表微”，按照陈垣先生自己的说法，是阐发胡三省“有感于当时事实，援古证今”（1945年1月31日家书，《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第1132页）的思想。也就是说，要阐发胡三省在为《通鉴》作注时，隐藏在注文中的当时不便明言的微言大义。

    胡三省（1230—1302年），浙江宁海人，字身之，是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年）文天祥、陆秀夫、谢枋得的同榜进士，担任过一些县级官职。因为刚直不阿、直言不讳，遭遇排斥、打击，才能不能发挥，救国愿望不能实现。宋亡以后，回乡隐居，以全部精力为《通鉴》作注。《通鉴胡注》本身就是一部史学巨著。“但是这样一位爱国史学家是在长时期里被埋没着，从来就没有人给他写过传记。到清朝，有人认为他擅长地理，有人认为他擅长考据，才偶然提到他。至于他究竟为什么注《通鉴》？用意何在？从没有人注意，更没有人研究。”（《通鉴胡注表微》，中华书局1962年新一版，第411页）

    胡三省隐藏在《通鉴》注文中的微言大义，为什么别人不能发现，直到他逝世640多年以后才由陈垣先生发现？陈垣先生曾多次阅读胡注《通鉴》，为什么以前不能发现，直到上世纪40年代才能发现？

    原因大致可概括为三点：第一，陈垣先生有卓越、敏锐的史识，能够透过表面现象深入到历史的本质。第二，他对中国历史有全面贯通的知识。不但如此，为了更好地了解哪些是胡三省“有感于当时事实，援古证今”，他还下大力研究了胡三省的“当时”，也就是南宋至元初的历史。第三，他身在沦陷区的北平，在日伪的统治下，与胡三省有相似的遭遇，并且有共同的爱国情怀，所以感同身受。这三点密切相关，缺一不可。

    《通鉴胡注表微》的创作及所表之微

    《表微》的创作，大致酝酿、准备于1943年，开始写作于1944年，至1945年8月抗战胜利时，已完成主要部分，至1946年全书完成。

    全书20篇，前十篇言史法，计有本朝、书法、校勘、解释、避讳、考证、辩误、评论、感慨、劝戒等篇，于1945年底刊载于《辅仁学志》第13卷1、2期合刊；后十篇言史事，计有治术、臣节、伦纪、出处、边事、夷夏、民心、释老、生死、货利等篇，于1946年底刊载于《辅仁学志》第14卷1、2期合刊。所谓史法，指学习历史、研究历史的方法，所谓史事，就是史家叙述历史，使读者“随其时地之异而评其得失，以为鉴戒”。（《通鉴胡注表微》第20页，书法篇叙录）

    每篇前有“叙录”，下分若干条。为了更好地分析胡注，并表达自己的思想，陈垣先生设计了一种新的格式：每条顶格节取《通鉴》条文，低一格是胡三省注文，低二格是陈垣先生自己的“表微”。少数是两条或两条以上胡注作一条“表微”，也有个别条文只有胡注而无表微。

    《表微》的第一篇是《本朝篇》，陈垣先生在叙录中开宗明义：“本朝谓父母国。人莫不有父母国，观其对本朝之称呼，即知其对父母国之厚薄。胡身之今本《通鉴注》撰于宋亡以后，故《四库提要》称之为元人。然观其对宋朝之称呼，实未尝一日忘宋也。”在古代，一个朝代灭亡以后，怎样称呼自己生活过的那个朝代，表明了这个人对故国的感情和态度。胡三省在注文中称宋朝为“我朝”、“我宋”、“本朝”、“吾国”、“国朝”，表明了他对故国的深厚感情。如果说，胡三省为《通鉴》作注是“有感于当时事实，援古证今”的话，陈垣先生为胡注“表微”，也是“有感于当时事实，援古证今”。这里的“古”，既包括司马光在《通鉴》中所记述的三家分晋至五代的历史，也包括胡三省作注时的宋末元初那一段历史；而这里的“今”、“当时事实”，就是陈垣先生在作《表微》时中国人民艰苦抗战、沦陷区人民饱受侵略者残酷统治之苦的现实。陈垣先生用“父母国”来解释“本朝”，意在激发中国人民、特别是沦陷区的人民勿忘祖国。

    在《臣节篇》中，《表微》总结了胡注论臣节的四种情况：第一种能“致其身”，即尽忠死节，第二种是“抗节不仕”，第三种是“保禄位而背宗国”，第四种是“助敌国以噬宗国”。（《通鉴胡注表微》第222页，臣节篇叙录）胡注对第一、第二种人表达了崇高的敬意，而对第三、第四种人则予以无情的鞭挞，把他们牢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臣节本来是对于君主而言的。但《表微》引用《公羊传》的一句话：“国、君一体也。”并说：“故其时忠于君即忠于国”。（《通鉴胡注表微》第222页，臣节篇叙录）陈垣先生“援古证今”的意向所指是很明显的。

    他如《伦纪篇》、《出处篇》、《边事篇》、《夷夏篇》、《生死篇》等，《表微》也将胡三省的爱国思想表而出之，大书特书。特别值得提出的是，在抗战胜利以后内战将爆发之时（1945年12月6日）定稿的《民心篇》。陈垣先生在该篇叙录中说：“民心者人民心理之向背也。人民心理之向背，大抵以政治之善恶为依归，夷夏之防，有时并不足恃，是可惕然者也，故胡注恒注意及之。”（《通鉴胡注表微》第332页）在该篇的一些“表微”条文中，他又一再强调：“外战犹有民族意识为之防，内战则纯视民心之向背”。“后周南唐之兼并，内战也，内战纯视得民，唐既无善政，又有天灾，欲人心之不去得乎？”（《通鉴胡注表微》第333、347页）60多年后的今天，虽然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些话仍给人们以很大的启发。

    此外，《表微》对于胡三省的学术成就，也作了具体详尽的介绍和阐发。

    重印《通鉴胡注表微》的意义

    《表微》的发表至今已经半个多世纪了。经过历史的检验，证明它确实是现代史学的经典之一。今天我们重印这部名著，有些什么现实意义呢？

    第一，正如陈垣先生1962年为该书所写的“内容提要”中所指出的，《表微》是“研究《通鉴》及《通鉴注》的重要参考论著”。（《通鉴胡注表微》，中华书局1962年新一版，扉页）有心的读者可以实践一下，读《通鉴》某一卷时，先不参考《胡注》，然后参考《胡注》而不参考《表微》，最后再参考《胡注》与《表微》，对比前后对《通鉴》的理解，必可证明“内容提要”之言不虚。

    第二，还是如上述“内容提要”所说，《表微》“对研究历史的基础知识多所讲述，对于从事历史科学研究者有很大帮助”。《表微》发表50多年来，已经有许多历史学者从中受益，今后还将使一代又一代读者得益。

    第三，《表微》是学习陈垣先生、研究陈垣先生最基础的资料。《表微》不但是他“学识的记里碑”，也是他截至完成《表微》时，66年人生和研究经验的积累。《表微》在许多地方留下了他从青年时代开始的许多印记。《表微》还是他学术观、民族观、宗教观、人生观的表达。

    陈垣先生在《表微》中一再强调：“不谙身之身世，不能读身之书也。”“不谙身之当时背景，不知其何所指也”。（《通鉴胡注表微》第50、144页）我们也可以说，不了解陈垣先生的身世和当时背景，不可能真正理解《表微》。另一方面，陈垣先生正是通过《胡注》，了解了胡三省的生平和学术；我们也可以说，通过《表微》，我们可以更好地了解和学习陈垣先生。

    此次重印所作的加工

    陈垣先生生前，《通鉴胡注表微》共出版过三个版本。《表微》最先于1945年、1946年发表在《辅仁学志》上。建国以后，《表微》第一次以专著的形式由科学出版社于1958年出版。1962年，又改由中华书局出版。

    陈垣先生在1957年4月为科学出版社版写的《重印后记》中说，“全书除删动个别字句外，仍按原稿不动”。经检对，辅仁学志版在目录后有陈垣先生1945年冬至写的一段识语，说：“此论文本为纪念被捕及被俘诸友而作，岂意稿成未刊，诸公已出狱，时北平亦适沦陷八年（原刊误作‘九年’）也。身之卒后六十六年，国土始复，吾所遇比身之为差幸矣。惜在忧患中，仍有不尽之词耳。”被捕者指当时从事地下抗日活动的辅仁师生，被俘者指辅仁的美国和荷兰籍教授和神父。科学出版社版未收此段识语。又《考证篇》的叙录中，辅仁版作“考证为史学之门”，科学出版社版改为“考证为史学方法之一”。此外，还删去《夷夏篇》中两条条文。其余没有改动。辅仁版只有句逗，科学出版社版改为标点符号，并增补了“征引书目略”及“内容提要”。中华书局版与科学出版社版的区别，只是“内容提要”稍详。

    我们此次重印《表微》，即据中华书局版。原书为繁体字竖排，这次改用简体字横排。这样做，一是考虑到与整套《中华现代学术名著丛书》的统一，也是考虑到适应现在及今后读者的阅读习惯，还希望能为读者直接阅读传统文献提供一些帮助。

    在本书简体横排版出版之际，我愿向读者献议，可以把《表微》作为学习和研究陈垣先生的起点和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