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一百多年前的某个晚秋季节,晚唐诗人杜牧乘车出行,日落时分,目睹山中经霜的枫叶,内心不禁诗情涌动,脱口吟咏出四行诗句:
远上寒山石径斜,
白云生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
霜叶红于二月花。
风流倜傥的诗人锦心绣口,才情非凡。“霜叶红于二月花”,七个汉字包含多少诗情画意!一经问世,便广为世人传诵,不胫而走,成了千古名句。好诗不仅穿越时空,流传百代而不衰,还能超越民族疆界,引起国外翻译家关注,借助译家之笔走向世界。
千年之后,杜牧的《山行》不仅有日译本、英译本,在俄罗斯,先后就有五位汉学家翻译过这首诗。这里只介绍其中动笔最早的两位。第一位是翻译《易经》的尤·休茨基(1897—?),他是阿列克谢耶夫院士的得意门生。1923年俄罗斯出版了《唐诗集——悠远的回声》,其中就包括了杜牧这首绝句。休茨基采用六音步扬抑抑格对应原作七个汉字,一行译成两行,奇数行九音节四音步,偶数行六音节两音步,押交叉韵,韵式为abab,既注重诗意内涵,又顾及原作的形式、节奏和音乐性。回译成汉语大致为:
行走山中
行走的小路崎岖陡峭,
通向寒冷的山坡,
高高的峰巅白云缭绕,
有孤零零的房舍。
停下车来,我爱观看
晚霞映照枫林叶,
经霜的叶子一片红艳,
胜过二月的花朵。
阿列克谢耶夫院士提倡译诗注重科学性和艺术性,既强调语言准确,又注重审美价值的艺术追求。休茨基完全遵循了老师的教诲,他翻译的诗歌得到院士首肯,也便顺理成章。
《山行》的第二位俄文译者别列列申(1913—1992),同样才华出众,他侨居中国长达32年,翻译过《离骚》和《道德经》。他采用六音步抑扬格翻译这首诗,语言简练,只有四行,形式更接近原作,回译成汉语是:
山中旅行
山坡上的石径弯弯曲曲,
透过层层云雾传来人声,
停下车来我欣赏枫树林,
霜叶的颜色比春花更红。
跟原作对比,译作有两处随意性的变通处理,一是把“白云生处有人家”的视觉形象,转化成听觉形象:“透过层层云雾传来人声”,或许他认为云雾遮蔽,难以看到山上人家。其次,把“二月花”译成了“春花”,主要从节奏考虑,“春花”比“二月花”少一个音节。别列列申译作的最大优点在于简练,原作四行,译作也四行,形式更接近绝句。但若从词义准确、充分尊重原作角度着眼,则休茨基的翻译更胜一筹。总之,两位翻译家的两篇译作都是以诗译诗、注重审美的翻译,都能让俄罗斯读者大致领略杜牧原作的艺术魅力。
有意思的是,别列列申不仅赞赏“霜叶红于二月花”,翻译了《山行》,他还创作了一首抒情诗,题目就叫《霜叶红》,或译《霜下红叶》。2001年我翻译了这首诗,收进了诗集《松花江晨曲》当中。现在引用如下:
霜叶红
霜叶红——说起来多么奇妙。
中国有多少聪慧的词句!
我常常为它们怦然心动,
今天又为这丽词妙句痴迷。
莫非枫叶上有霜?但是你——
乃是春天鲜艳娇嫩的花朵!
你说:“春天梦多色彩也多,
秋天吝啬,秋天很少树叶。
秋天干净透明,忧伤而随意,
秋天疲倦,不会呼唤生命。
秋天的叶上霜是冰冷的铠甲,
秋天傲慢,从不喜欢爱情。”
不错,但秋天中午的太阳,
仍以热烈的光照耀枫树林。
总有短暂瞬间:霜雪融化,
让我目睹霜下红叶与芳唇。
别列列申学习汉语多年,喜爱中国文化,对中国诗词、绘画、音乐有相当深刻的了解和认识。以《霜叶红》为题写的这首诗,既有借鉴,又有创新。诗中两个人物,一个以少女口吻说话,而爱慕少女者显然已过中年,两人年龄存在明显差距。少女喜欢多姿多彩的春天,对秋天表示淡漠。中年人巧妙地回答,秋天中午的太阳,以热烈的光照耀枫林。他相信,总有霜雪融化的瞬间,让他目睹霜下红叶与芳唇!这意境美好而富有诗意。少女单纯,诗人执着,情意缠绵,相当生动。
2008年3月,我阅读了李萌博士研究在华俄国侨民文学的专著《缺失的一环》,其中有两章专门研究别列列申的生平与诗歌,不仅提到了《霜下红叶》(即《霜叶红》)这首诗,更有趣的是他还影印了诗人别列列申亲自翻译成汉语的译文《霜红》:
霜下红叶,奇怪的名字:
希奇的名字,中国有多少?
屡次为其诱惑而欢欣,
今日再爱奇怪的名字。
霜下枫叶呢?那倒不对:
因为你是一朵春晨花!
但你说道:“春富于鲜花,
秋天比她吝啬,叶子少!
秋天洁净抑郁而自由,
秋天疲倦,别叫她生活!
秋天的霜像冰冷盔甲,
骄傲秋天不要你爱她。”
然而,秋天中午的阳光
在枫园中也耀得更强。
要来一刻,讨厌霜融化
我在霜下寻找红叶唇!
李萌博士写道,《霜下红叶》包含着别一番故事,它是由一个叫“霜红”的中国人的名字演化而来。在对中国人名字的精巧大加欣赏后,别列列申拓展了“霜红”的意义,并把它转化成一个色情形象。他后来回忆说:“《霜下红叶》是受我在杭州遇见的一个非常年轻的大学生的启发而写的(当时我和添生在一起……)。他叫‘霜红’,也就是‘霜下红叶’。我请人给我解释这个名字的意义,结果得到作一首诗的题目。那个年轻人当时在我居住的上海读书。我把自己的地址给了他,但他从没来找过我。”在为这首诗所做的另一处注释中,别列列申回忆说,霜红是他在杭州基督教青年会短期留宿期间的同屋,当时19岁,长得很帅气。在一封信中,他也提到那些天在杭州,他常与添生和霜红一起聊天。别列列申从添生那里得知,“霜红”听上去更像女孩子的名字,因此他决定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女性形象掩护下,创造一个爱的对象。在诗中,红叶在拒绝他的追求,但是他不肯放弃。诗人以此挑明,他所寻找的,不只是美丽的红叶,而且还有一个年轻男子的亲吻。在拿一个中国名字做文字游戏的同时,他创作出一首以同性恋情为主题的抒情诗。
正是从《缺失的一环》这本书中,我了解到别列列申是个同性恋者,刘添生是他的同性恋朋友,霜红是他倾慕的对象。《霜叶红》表面看像爱情诗,实际上是一首委婉曲折表现同情恋主题的抒情诗。
至于把这首诗理解为爱情诗,还是同性恋诗歌,不妨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自古以来就有“诗无达诂”的说法,我个人倒是倾向于把它看成爱情诗。不管怎么说,一个身穿道袍的修道士,口头上笃信宗教,实际上却结交同性恋朋友,难免让人感到其性格的分裂。后来别列列申在上海确实也通过申请,退教还俗,这大概也是他出于无奈,不想再忍受灵与肉激烈冲突的痛苦与煎熬吧?
尽管别列列申在性向选择上不同于常人,但是他毕竟翻译了《道德经》、《离骚》、中国古诗集《团扇歌》,不仅翻译了杜牧的《山行》,还写出了内涵丰富的《霜叶红》。总体而论,他为中俄文化交流做出了很大贡献,不愧是令人敬重的诗人翻译家。